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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她退缩了一步,惧怕地转过身来,因为她想她旁边一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没有,什么也没有。她是听众中最靠边的一个。

  教堂里的人开始骚动起来。到处都有人站起来,伸着脖子朝前望。成百上千张激动的面孔把目光时而从修士转向玛格丽特,时而从玛格丽特转向修士。这么多的帽子转来转去,造成了很大一片瑟瑟声。接着,他听到神经质的妇女们在尖叫和男人的的嗡嗡声。看到这么多只眼睛盯着她,玛格丽特恐惧地缩到柱子后面,一边害怕地匆匆望了传道士一眼。

  尽管只是匆匆的一瞥,她却看出传道士那着了魔似的脸上有一种使她全身发抖的表情。

  她感到头发晕,用双手掩着面孔,在木工们留下的一堆木屑上坐了下来。讲道又继续下去。她听到了讲道的声音,但没听懂讲道的内容。她试图集中思想,但感到心绪漩涡似的动荡不宁,思想只能固定在这样一个念头上:在那着了魔似的脸上,她看见了一个印得很清楚的表情。一想起这个表情,就使得她从头到脚周身发抖。

  因为那表情意味着“认出了一个亲人”。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波折之后,讲道便以一种高昂的甚至是热情洋溢的语调告一结束。其感人之深已使得听众忘记了传道士中途奇异的停顿和可怕的凝视。

  玛格丽特匆忙地挤在人群当中,随他们一道走出了教堂。

  他们各自走回家去。但她在门口又折了回来,走进教堂,去看彼得的坟墓。尽管她很穷,她还是给她父亲竖了一块石碑和一块墓碑。她坐在石碑上,吻着它,然后把裙子蒙在头上,以免让人看到她的头发,认出她来。

  “爸爸,”她说道,“你曾经常听我讲我是在踩着深水走,但只有上帝知道水底是个什么样子。即使我得尾随那修士走遍全世界,也要走到他跟前看清他的面孔。他得告诉我,为什么他像一具活过来的僵尸那样望着我,而我后面一个人也没有。啊!爸爸,你经常在活着的时候夸奖我。请你在天之灵也为我说句好话吧,因为我真是处境艰难。”

  从她父亲的坟墓望过去,可以看到教堂大门的一边。

  她坐在坟上,手蒙着脸,悄悄等待那圣洁的修士出现。

  第八十六章

  修院与家庭

  那凉爽的教堂内,阳光照在地上,明暗交错;顶上则露着紫色的天穹。正像它使得玛格丽特感到安慰和具有某种魅力一样,克莱门特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此外,它还把他的心灵直接带到那创造了善良和纯洁之欢乐的上帝身边。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充塞着他的同胞的大通廊上。他看到了一千来顶镶金丝的雪白帽子。他曾走过百来里格的路程,但除开白雪以外,还从没见过类似的景象。今天早晨,他曾向人们发出了雷霆般的警告。但在这可爱的下午,他觉得威吓和警告似乎和教堂的气氛很不协调。面对这么多的人群,他感到怜悯和同情。他应当向他们宣讲上帝之爱。可怜的人们,他们真有点像过去的异教徒,很少从教堂的讲坛上听到这方面的净言。此外,他还向他们宣传人类得救的福音。他那温和而诚恳的话语吸引着人们凝神静听,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他可不像某些讲道的,喜欢像教堂尖顶上的风信标那样在讲坛上转来转去。他更多的是转动人们的心灵,而不怎么转动自己的身体。但另一方面,他也并不完全忽略那些座位欠佳的人。讲道的题材使他兴奋起来,为使所有的听众都不错过基督之爱的福音,他突然转过身来面向南边的通廊。

  这时,在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底下,他看到了玛格丽特·布兰特那容光焕发的面孔。他不动声色地凝望着她,灵魂和肉体顿时感到一片麻木。

  很快,声音在他的喉咙里消失了。他一边望着,一边不停地颤抖。

  他看到她那深褐色的头发沐浴在阳光里,像圣徒的光环一样闪闪发亮。她的面孔由于自身的美再加上阳光的衬托,显得更加容光焕发。真没料到,那儿站着的竟是他死去的爱人。

  她轻轻倚靠着一根白色的柱子,低垂着柔软的眼睫毛,正在聆听他讲道。

  他已经有好几十次看见过她以这种神态听他讲话。

  看上去她并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他离开时的那个美似鲜花的玛格丽特,只是略比以前更为成熟,因而也更为可爱。

  他呆呆地凝望着她,面色惨白,眼神奇怪得怕人。

  他的目光已看不见在场的听众。他仿佛在睡梦里听到了教堂里的一片瑟瑟声和人们站立起来的响声,然而无法使他那着魔般的眼睛不再凝视玛格丽特的面孔。这面孔充满了活力、鲜花般的美丽,再加上她那美妙的褐发在阳光中发着灿烂的光彩,更使他不能自己。

  他凝望着,心想她一定会在他眼里消失。

  但她仍然站在那里,并没有消失。

  忽然,她面对面地望着他。

  望着他的也正是她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睛。

  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微微张开口,用尖细的声音呼喊着她的名字。她迅速地把头转过去,很快就不见了。但在离开那地方之前,她赶紧看了他一眼。这目光虽然快如闪电,却和他的目光相遇,使得她直往后退缩,周身发抖,心中顿时漩涡般激动,也使得传道士痉挛地喘着气,紧紧地抓住讲坛的一角。因为,她这一瞥虽然并不表明她已经认出他,却表达了一种难以名状、难以形容的探问。认出他只是下一步的事。他作了巨大的努力,喃喃地说了点谁也听不懂的话,然后有气无力地继续他的讲道,开始还口吃地咕哝了一阵子。这时她既然已经消失,他终于逐渐迫使自己把她的出现看做是另一个世界来的精灵。接着,他上升到一种不自然的兴奋状态,以至讲道结尾时使用的演讲格调使得头脑简单的人感到很大的震动,因为它已接近狂热的程度。

  讲道结束以后,他在讲坛旁的小凳上坐下来,周身剧烈发抖。这时,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他那个时代所特有的一种想法。他曾经去塞温贝尔根寻找她的坟墓,没有找到。也许现在是天神允许她在他面前显灵,告诉他她就是葬在这个教堂,也许正是紧靠着她显灵的那根柱子。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像一个完全肯定了的事实在他心里扎下根来。他想他只消找那个教堂执事(使他很讨厌的是,他看到这家伙在他讲道的时候一直不停地干活)谈谈,就可以打听出她安葬的地方。

  教堂已经空了。他从讲坛上走下来,通过南边墙上的一个孔洞来到草地上,向教堂执事走去。他很快就认出这人是谁。但乔里昂可丝毫没想到这圣洁的修士就是他救活过的那位年轻人。他剃掉了好看的胡须以后大大地改变了面部的轮廓。甚至,这比那削发后的秃顶、留下的略显灰白的短发,以及那由于斋戒、守夜而弄得瘦削苍白的面颊更使他大变了模样。

  “我的孩子,”克莱门特神父说道,“要是你对你安葬过的人还记得一些的话,请你告诉我:在教堂里面那根柱子附近有没有安葬过一个基督徒?”

  “没有,神父,”乔里昂答道,“该安葬的都安葬在教堂公墓里了。您问这有什么事?”

  “没有。不过,请你告诉我,玛格丽特·布兰特是葬在哪儿?”

  “玛格丽特·布兰特?”乔里昂迷惑不解地呆望着说话的神父。

  “她是大约三年前死去的,就葬在这个地方。”

  “啊,那是另外一回事。那应该是在我来这儿以前。也许教区神父能告诉你,假如她是一个正经的女人,或至少有钱付给神父丧葬费的话。”

  “哎呀,我的孩子,她很穷(并因此吃了很大的苦头)。不过,她还是体面人家出身。她父亲彼得是个有学问的医生。她家是从塞温贝尔根迁来的——不幸迁来就死了。”

  克莱门特说完这几句话以后,把头耷拉在胸前,似乎已经没有气力,不想再问下去。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知道他自己置身何地,因为他完全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乔里昂放下铲子,直直地站在他挖着的墓穴里,手叉着腰,生气地说道:“神圣的先生,你是在开我的玩笑,还是某个淘气鬼一直在开你的玩笑?”

  出了心里这股气之后,他又挖了起来,颇为下劲,这说明有人惹发了他那容易发火的脾气。

  克莱门特用困惑而又微带责备的目光呆望着他,因为他的腔调粗鲁,而话又听不明白。

  乔里昂这人对人生硬,心肠却很好。还没有扔上三铲土,他就感到难为情起来。“嘿,神父,我对你讲话那么无礼,真是个卑贱的小人。何况你还站在那儿,像个小羊羔似的望着我。啊哈!我明白了。你想看的是彼得·布兰特的坟墓,不是玛格丽特的坟墓。彼得的确是葬在这儿,就在西门旁边。让我带你去看。”说罢他放下铲子,穿上紧身上衣和皮衣,陪着神父向西门走去。

  他不知道有人正坐在彼得的坟上,更没料到玛格丽特正在等待圣洁的修士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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