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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凯瑟琳正在使用她的剩余精力使劲地擦碗。她告诉玛格丽特,丹尼斯到勃艮第看他的亲友去了。“也是时候了。据说他已经三年没见到他的亲友了。”

  “怎么,没向我道别就走了吗?”玛格丽特睁着两只盛开的紫罗兰般的温柔眼睛问道。

  凯瑟琳脸红起来,因为玛格丽特既然这样看待这个事,自然不能不使她感到良心不安。

  但她把头一摆,顺口说道:“啊,你当时睡着了。我不想把你吵醒。”

  “可怜的丹尼斯。”玛格丽特说道。盛开的紫罗兰般的眼睛里显而易见地含满了泪珠。

  凯瑟琳外表显得毫无觉察,但从眼角里偷偷看到玛格丽特在淌眼泪。她悄悄溜了出去,对剩下来的那位以减少人口为业的老兵大献殷勤,表示好客。

  但这未免搞得大突然,而马丁在许多方面已显出一副老态,行动大不灵便。

  “谢谢您,太太。我已经习惯坐在外面晒太阳了。再说,我也不喜欢老换来换去。我在这儿不会打搅谁,谁也不会打搅我。”

  “你,你这怪脾气的老鬼!”凯瑟琳尖叫道,一下子从蜜糖变成了刻薄的酸醋。说罢她气冲冲地跑回屋去。

  冷静想想之后,她哭了一阵子。她发誓要变得非常亲切和善,好让玛格丽特不再想念她那些倒霉的丘八。这时,她才算对她过去的表现感到好受一点。但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安,便干脆用个既简单又出色的行动来完全消除她的内疚。

  她决定给婴儿好好洗个澡。

  她把婴儿泡在温水里,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这样一来,那两个打仗的英雄和他们受的委屈便像灰尘般被溶化在肥皂水的海洋里。

  看到凯瑟琳认真地干着这件美事,玛格丽特再也不能沉默了。她在那幸运地为婴儿洗澡的凯瑟琳周围转来转去,即使她不能真正插上手,至少也要表面上插上一手才感到舒服。她把手指头伸进水里——我想是为她娃娃进行准备吧,因为她总不至于妄以为凯瑟琳会让她决定水要多热才合适。在沐浴婴儿的过程中,她跪在小杰勒德对面,以惊人的流畅话语对他嘀咕着,同时注意不用成人的发音,因为,一个小天使怎能懂得成人可笑的发音呢?

  “我希望你能把那个洗掉。”她说道,一边把眼睛盯着婴儿的小手。

  “把什么洗掉?”

  “怎么,你没注意到?是在他的小指头上!”

  老奶奶望望,原来是个小小的褐痣。

  “嘿,这可太妙了!”她叫道,“我的姑娘,自然的神功真厉害,而且到处插手。难道你没注意到另一个人手上也有这个印记吗?说实话吧,姑娘!”

  “怎么,他手上也有?妈,我可真没注意到。”

  “那好吧。我告诉你,的确他也有,而且是在同一个地方。你连这个都没注意到。不过,亲爱的,你不是像我一样亲眼看到他从小长大的。我曾千百次地像现在这样把他抱在膝上,用温水把他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凯瑟琳充满了自己也意识得到的优越感。玛格丽特抬起头来温顺地望着她,把她看做一个无法超越的妇女。

  凯瑟琳从那令人头昏目眩的高度低头望着玛格丽特,开始她的说教。她和其他爱唠叨、爱管闲事的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有时能思考思考,诚然不是思考得很深。要不,我自然不会考虑把她的话印下来浪费读者时间的。

  “说也奇怪,”她讲道,“事情竟然会这样循环发生。生命真像个漩涡来回打转转。至少我们可怜的女人是这样。我们的生活是按一个模样剪下来的。他小的时候,我不是也主张把他的痣洗掉吗?‘啊,糟糕,这是个难看的斑点。’我说道,接着便狠狠地用刷子擦他的手,结果疼得小家伙大叫,所以我才不得不考虑放弃这个打算。今天你又叫我干同样的事。你说:‘妈,想法洗掉小杰勒德手指上的痣吧。’你想,事情怪不怪?”

  “洗掉?”玛格丽特说道,“哪怕天垮下来我也不会把它洗掉。要晓得,这是小家伙身上最可爱的地方。我要每天早晚都吻它一遍,直到他爸爸回来看我们三个人。祝福你呀,我的金银宝贝,因为你长有和你爸爸一样的斑记,使我心里感到安慰。”

  她吻着小杰勒德的小痣,还嫌不够,又马上把他四肢伸开地放在膝头上,像只狼烦扰一只小羊羔似的一遍遍地吻他的背。凯瑟琳一边看一边微笑。她年轻时也曾对爱婴进行过许多次这种野人似的袭击。

  这幅小小的素描表现了玛格丽特几个月来生活的基本情调。这期间,她所发生的一两桩事本有必要单独讲讲,但我想把它们暂时保留一下,因为一根线能用来穿许多颗玻璃珠。当婴儿的父亲经历着可怕的心灵风暴,最后在死寂的修院找到自己归宿的时候,玛格丽特的生活可以用一个幸福的字眼很好地加以概括,那就是“母爱”。

  懂得这字眼含义的人们可以发挥一下我这幅小小的素描画。你们可以看到年轻的母亲给娃娃喂奶,梳洗,穿衣,脱衣,喜得呵呵地叫,抱着她的头生子手舞足蹈。然后,你们可以快如闪电地把目光移到意大利,看到一个冷冰冰的修院,修士们鬼魂似的来来去去,垂着眼睛,两手恭顺地交叉在胸前,对世俗的感情已完全麻木不仁。

  在这些头戴风帽的鬼魂当中,有一个就是杰勒德。远在荷兰的容光焕发的年轻母亲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爱情和欢乐,正等待着他的归来。

  在格林德瓦尔德山谷,行人可以看到一边是险陡的阿尔卑斯山,完全被岩石、冰块和长年的积雪所覆盖,高高地矗立在云层之上,直插重霄;另一边则是人们常见的小山坡,绿得像翡翠,点缀着母牛、茅舍,充满了生命。那些高耸入云的邻居则没有树叶,没有生命,没有人烟,只显得十分雄伟。在别的地方,大自然中一些可喜可爱的平凡事物很容易被人忽视。但面对着严峻的阿尔卑斯山,跟它们这吓人的对立面相比,它们却能使人们的心灵感到宽舒,甚至感到一种温柔的抚慰。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本故事目前的这两个方面,如果正确看待的话,也可以运用这样一种比喻。在意大利一方,是艰难的冒险,强烈的激情,亵渎神明,犯罪、悔罪,然后是纯洁的冰,圣洁的雪,直上重霄。在荷兰的一方,一切都是平凡而卑微,十足的女人味,但却常青可爱。正像格林德瓦尔德高耸入云的冰山和那些阳光笼罩的小山坡之间只隔着一条小径一样,这里,在修院与家庭之间也只不过隔着一两面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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