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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凯瑟琳一句话也没说,只见她从房里冲出来,吩咐木里尔把家中最好的东西都拿过来。然后她两手抱着柴回到房里,加在火上,并从衣橱里取出一块雪白的桌布。她正匆忙地走过去给杰勒德的朋友摆桌布,却忽然往下一坐,很快就像泄了气似的全身一点劲也没有了。

  “爹!”凯特叫道。这姑娘的眼睛就像她的感情一样敏锐。丹尼斯一怔,站了起来。但伊莱挥手叫他坐下,自己用手猛地往妻子脸上洒了点水。这一着马上让她舒缓过来。她喘着气说道:“这么突然。我可怜的孩子!”伊莱对丹尼斯耳语道:“别管她!她反正是白天夜晚都在想念儿子。”他们装着没注意她的样子。摆脱了这阵哀伤之后,她又忙了起来。她亲手摆好桌布。但当她展平桌布的时候,她的两只手直发抖,一两滴泪水又悄悄地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

  这家人简直不知道如何招待丹尼斯是好。他们对他又是填,又是塞,围着他轮流给他杯里斟酒。在那温和的火光、殷红的酒色和如饥似渴般的目光当中,他讲了我描述过的一切,还加上一个艺术家——不管如何细致——也会遗漏的大量细节。

  但对于我的读者和这一小家子人说来,讲述的效果是多么不同!就他们而言,在他的嘴还没有讲出第一句话之前,兴趣就十分高涨,因为讲的全是有关杰勒德的事,而坐在那儿讲故事的人又刚刚来自杰勒德身边,并在这一幕幕的情景中和他一道扮演不同的角色。

  围火坐着的骨肉亲人听着杰勒德的恶斗和危险的经历,都不禁为他们被迫离开的家人感到不寒而栗。

  我请求我的读者们尽其所能地回忆一下杰勒德和丹尼斯旅途上经过的一切,并在心灵中想象一下这一切又被他的同伴讲给他那外表冷漠、内心却充满父爱的父亲听,讲给他的母亲和妹妹那两个可怜的妇女听,而她们无论外表和内心都充满了爱和同情以及对亲人的焦虑。现在,再请你们把这本书合上一分钟,试试体会一下这整个情景,好吗?这将能使我们省去许多重复。

  这样,当我告诉你们下述情况时,你们就不会感到奇怪了。隔了一会儿,贾尔斯悄悄走来,蜷缩着躺在炉子前面,以一种近似小犬的尊敬望着说话的丹尼斯。这当兵的粗人无意识地、但又充分地显露了他的优秀品质,尤其是他对杰勒德的罕见的感情,连凯特这胆怯的小鸟也偷偷地把小手伸进了这武士巨大的褐色手心里。凯特的小手躺在丹尼斯的手心里,看去就像一小调羹的奶油溅泼在一个大盘子上。过了一小会儿,这小手便开始掐他拇指的球状肌,充当一个按脉器。可以说,命运对于说故事的对手们是很公正的,把事情也处理得很公平。丹尼斯有听众,我没有听众,然而丹尼斯得付出一笔税。每当听到杰勒德处于极度危险的时候,女性的面孔便变得那么苍白,可怜的小喉咙也那么咕噜作响,以致他不得不基于共同的人道的考虑打断他的讲述。“悬而不定”是讲故事的诀窍和灵魂。这位勃艮第的粗中有细的武士就这样处理着最妙的一些“悬念”的技巧。“太太,别这么难过,听完再说吧。小姐,别让你的脸孔这么苍白。鼓起勇气!事情看起来很糟,但你们将听到我们是怎样闯过来的。要是他完蛋了,而我在他旁边,我还能活着吗?”

  与此同时,凯特小小的心力计或心速计,也在表达着感情的不同程度,并按其程度来掐丹尼斯的拇指。说到头它并不是一种高压器械。不过一切都是相对的。丹尼斯很快就掌握了这微妙的全程刻度,并懂得什么时候该冲淡一下焦急等待下文的心情,以取得最大限度的激动和欢乐。只是在一个场合,丹尼斯聪明地弥补了故事的不足。他讲到自己掉进了莱茵河,正在往下沉。这时他又被掐了一阵,使他又惊又喜。“啊嗬!这倒不错!”他想,然后根据解剖学家的原则,用身体进行实验,故意说他在水下呆了一刻钟。这当中,他一直都处在那小手的压力下。下面讲的就更离奇了:甚至杰勒德抓住了他,他还不想离开莱茵河,于是(比我还更不自觉)先随着杰勒德游到东岸,正待上岸时,发现了那些衙役和他们的意图,便一边踩水,一边捉弄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才转过身来,疲乏地向对岸游去。最后,由于不好意思他才勉强说他上了岸,否则他就得承认自己是条梭鱼。不管怎么说吧,他总算同意让自己精疲力竭地上了岸,出了莱茵河,而小手的压力也才松了下来。

  已经是十一点了,从来还没听说过这家人呆得这么晚。不过,今晚他们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丹尼斯还有许多东西要对他们讲,可不巧大门悄悄地打开,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狼狈地偷偷钻了进来。这天晚上,他们喝完了用他们诡秘的钱财买来的最后一口酒。

  凯瑟琳担心她丈夫会在丹尼斯面前责骂他们。但他只是忧郁地望了他们一眼,安详地招呼他们坐下。

  倒是丹尼斯看起来显得不自在。他若有所思又颇为阴郁地皱起眉头望着他们。“你看怎么样,太太?剩下的明天再讲吧,因为我有点困倦,而且时间很晚了。”

  “就这样吧。”伊莱说道。当丹尼斯站起来要回客店时,凯瑟琳马上把他拦住。“你还想睡在别的地方吗?杰勒德的房间几个小时以前就给你准备好了。被子是我自己纺麻织成的。我就不想夸它了。”

  “那么我将放心地睡在里面。”丹尼斯豪爽地说道,“唉,太太,我们可怜的杰勒德是个喜欢细麻布被单的人。他简直不能原谅那些憨厚的德国人用的粗麻布。每当我那些背离祖国习俗的同胞出了差错的时候,我就会原谅他们说:‘得了,得了,勃艮第才有好的细麻布。’说真的,论讲谚语和爱清洁,那的确谁都赶不上他。”

  “啊,伊莱!伊莱!每听他讲一句,不都像看见我们的儿子回到我们身边了吗?”

  “你说得好。吻我吧,我可怜的凯特。你我都知道今晚彼此的心情。除开上帝以外,别人都没法知道咯。”

  第四十七章

  第二天,丹尼斯利用一个机会把昨晚没讲完的继续讲给母女俩听,并就自己没有让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听做了一番辩解。“我并没有理由要给他们抹黑。他们都出生于体面的家庭。不过杰勒德认为,在他被迫流亡这个事情上他们不是他的朋友。我是杰勒德的伙伴,而我们当兵的有个规矩,就是除开撒谎以外什么也不告诉敌人。”

  凯瑟琳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他所讲述的历险故事引起了这家人强烈的激动和悲伤。当他们听到朋友分手的情景时,都痛哭起来。说实在的,甚至连丹尼斯现在讲起这一情景也不能不感到声音发抖,但最后一切都化为期待杰勒德早日归来的乐观希望。丹尼斯也暗自怀抱这个希望。不过他提醒他们,他并不能因此而忽视他朋友的意愿和临别的嘱托。事实上,要是杰勒德下星期真的回来而找不到玛格丽特的话,他丹尼斯该多狼狈呀。

  凯瑟琳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对出走的玛格丽特感到如此怜爱。她和丹尼斯一样,急于在杰勒德回来之前找到她,好好对待她。但她不能同意丹尼斯的看法,似乎离开这一带去找她会有任何结果。“她一定把她的去处告诉过谁。他们又不是像不清不白的人那样逃往他乡。他们在塞温贝尔根没欠一文债。再说,亲爱的丹尼斯,你也不可能跑遍荷兰去找她。”

  “为什么不能呢?”丹尼斯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们等着瞧吧。”思考片刻之后,他又补充说,他们应当兵分两路。她可以留在家里,张大耳目,打听消息;而他呢,如果有必要的话,将走遍荷兰去找她。“不过,她离这儿不会多远。他们是三个人。三个人不可能像一个人那样快地远走高飞。”

  “这有道理。”凯瑟琳说道。但她坚持要他先到范哎克女士那儿去一趟。“她跟我们的玛格丽特是知心朋友。她知道这姑娘的去处,问题是只要她肯告诉我们。”丹尼斯主张马上就去找她。凯瑟琳花了片刻工夫稍事梳妆一下,便领着他去见范·艾克。

  年老的贵妇人坐在一间摆设富丽的房间里,很客气地接待了她。她说明了来意。一段画毡顿时从玛格丽特·范·艾克的手上掉了下来。“走了?离开塞温贝尔根都不跟我讲一声?没良心的姑娘!”

  这下可使得来客大吃一惊。“怎么,您也不知道?她最后一次来您这儿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十天前的事。我歇了这么多年,刚把画笔取出来想画她的像。不过,因为某种原因,我井没有画。”

  凯瑟琳说这简直是件天大的怪事。“她竟然像这样走得一干二净,既不告个别,打个招呼,也不说个为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的呢?正当我们大伙的心都热情地向着她,杰勒德的朋友也老远地给她带来杰勒德的安慰的时候,我们却找不到她,而杰勒德眼看就要回来。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不过,肯定她不会无缘无故就这么离开。我的好女士,您不能给我们一点线索吗?求求您啦!”

  “我没有什么线索可给。”年老的贵妇人相当生气地说道。

  “我倒能给你们点线索。”赖克特出现在门口,脸色有点发红地说道。

  “原来你一直在听我们讲,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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