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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你本来不必害怕告诉我的女主人。对于真诚的情侣她总是很体贴的。”

  “女士——赖克特——我害怕,因为有人告诉我……”

  “说吧,有人告诉你……”

  “说您年轻时藐视爱情,而宁要艺术。”

  “孩子,过去我确实是那样,但结果如何呢?瞧我在这里就像一个枯树桩,而我青年时代的女友却身旁膝边儿孙满堂。我牺牲了我做贤妻良母的甜密乐趣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我亲爱的弟兄。他们早已去世,离开了我。至于说我的艺术,它也差不多要离开我了。我还保留着这方面的知识。但当手也抖起来的时候,那有什么用处呢?没有。杰勒德,我把你看做我的儿子,你为人善良,生得清秀。你是一个画家。但不像我认识的某些画家。我将不让你像我过去那样断送自己的青春:你应当娶这个玛格丽特。我已经打听过。她是一个好女儿。我家的赖克特是个爱传街谈巷议的人。她什么都告诉了我。但这并不妨碍你亲自告诉我。”

  可怜的杰勒德真是喜出望外,因为他可以热情地,而且是在一个能理解他之所以钟情于玛格丽特的人面前,赞美玛格丽特。

  在听他讲恋爱过程的时候,很快就出现了两双湿润的眼睛。而当可怜的小伙子看到这情景时,便出现了三双湿润的眼睛。

  妇女都是充满勇气的人。她们的勇气井不完全和男子的勇气性质相同。去它的,要是相同可不行,我们就休想踩在她们身上。幸好这是一种替代性勇气。她们无论如何决不会参加一次斗牛比赛。但有人谈到,她们观看一场斗牛比赛时,不见她们战栗,也不见她们替斗牛士担惊受怕而勇气有所动摇,倒是男性观众——一些法弱的家伙!——反而容易有上述反应。人们看到她们将男人送往战场的决心真是无与伦比,正像某个俏皮狗说的那样:“以他人之皮为皮,勇莫大于妇人。”

  杰勒德现在正从这一特点中得到好处。玛格丽特和敕克特都意见一致,认为一个男人应当总是抓住公牛两只角,当机立断。杰勒德惟一的办法就是马上娶玛格丽特·布兰特。一旦先斩后奏,过些时候老人也就会回心转意。反之,如果按照目前的情况继续下去,时间越长,对各方面就越不利,特别是对杰勒德不利。

  “瞧他们几个把他搞得多苍白,多消瘦。”

  “的确你是又苍白又消瘦了,杰勒德先生。”赖克特说道,“看到一个年轻人这样消瘦下去,真叫人伤心。女主人,今天我在街上碰到他的时候,差点放声哭起来——他变得太多了。”

  “我敢保证别人照样红光满面。唉,赖克特,事情就是如此。”

  “啊,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变化。”

  “当然啰。我们画家比不过他们粗人。我们是玻璃,他们是石头。我们受不了小心眼人的那些烦恼,烦恼,烦恼。而为了人类的利益,我们也不应受到这些烦恼。天晓得,要构思和绘制一幅杰作已够艰苦的了,还别说外加蚊子和苍蝇叮得你要死。”

  既然杰勒德对父亲要使用暴力的威胁很感恼怒,他自然乐于倾听这些友好的声音告诉他,明智而审慎的办法就是叛逆家庭。不过,倾听归倾听,他并不信服。

  “我并不怕我父亲的暴力,”他说,“但我的确怕他发怒。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也不会监禁我。如果监禁是我惟一担心的事,那我明天就可以娶玛格丽特。不。他会不认我。要是这样,那我就会把玛格丽特从他父亲手中接过来,给她一个穷困的丈夫,而这个丈夫又受到双亲的诅咒,永远抬不起头。女士!我有时候想,要是我能秘密地和她结了婚,然后把她带到我的技艺能比在荷兰得到更高报酬的某个国家,等风暴平息之后,钱包里装满钱再回来,说声:亲爱的父母亲,我们不求分你们的财产,只求你们像往日那样,也像我们一直爱你们的那样再爱我们。——可是,哎,别人会对我说,这些都是毫无经验的年轻人的梦想。”

  年老的贵妇人眼中闪出了光芒。

  “这不是梦想,这是年轻人身上了不起的见识。现在就看你是否有勇气实践你自己的这个想法。杰勒德,有个国家此刻正等待你去寻求某种幸运。这儿艺术冻结,但在那儿,艺术正在繁荣,而且是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从未有过的繁荣。”

  “是意大利!”杰勒德叫道,“是意大利!”

  “不错,是意大利!在那儿,画家们像王子一样受到尊敬。缮写家们每誊抄一份手稿就可以得三百个金币的酬金。你不知道神圣的教皇陛下已写信给各国,招募有技术的缮写家去誊抄成百上千的珍贵手稿吗?这些手稿是在野蛮的土耳其人将学术和学者从君士但丁堡赶走以后,涌向那幸运的国度的。”

  “不,我不知道。但我一生一直梦想和希望的就是能走访艺术的皇后意大利。唉,女士!但旅程这么长,而我们又这么穷。”

  “只要你有勇气去,我来给你搞盘缠。我能设法弄到十个金安琪儿。这十个金安琪儿够你用到罗马了。假如那姑娘真像理所应当的那样爱你的话,也够做她和你一起去的旅费。”

  这个问题他们一直谈到半夜。打那天以后,杰勒德的精神才算恢复了过来。他好像随身佩带有一种秘密的护身符,足以对付回家后在他耳边飞来飞去的各种刺耳的讥诮话。

  除开为他费力地搞盘缠外,玛格丽特·范·艾克还给了他一样很值钱的东西。她说:“我将把我从大师们那儿学到的秘诀告诉你。这些大师都不在了,跟他们同辈的人也没有一个留下来的。这些秘诀甚至意大利人也不知道。因此,我现在在特尔哥告诉你的东西,你将可以在佛罗伦萨高价出售。仔细看看我兄弟简的画吧:时间尽管会使得别的油画褪色,但他的油画的色彩仍然保持着离开画架时的鲜艳和光泽。原因是他从不盲目而仓促地行事。他不依靠佣人磨颜料,都是亲自磨,或亲眼看着别人磨。在上色前一年,他就为画布一再做好准备——我将教你如何做准备。他们大多数人都不愿从容行事,而满足于将作品画在画布上,让颜料被吸收,以后便出现褪色。低劣的画家总是草率匆忙地做事。杰勒德,首先我要警告你,你只能用少量的油料,而且千万别把它煮涨。油料煮开了会使植物的残渣溶解进油的核心部分,而这些残渣正是我们非清除不可的,因为不纯的油是色彩的死敌。你应当把油倒进一个盛有水的瓶子里,一两天之内水就会变样,这正是油中的污物引起的。将污水小心地倒掉,添上新鲜水。添的水倒掉之后,你会以为油已经纯净了,那你就想错了。赖克特,把那个拿给我!”赖克特拿来一个玻璃盖盖得很紧的玻璃槽。“当你把油在瓶里清洗过以后,将它倒进这个盛水的槽子,然后把槽子整天放在太阳底下。你很快会看见油又变浑了。但要注意,你不能把这道工序搞得过火,那样的话,太阳会把油变成清漆。趁油像晶体般洁净但还不太浓郁的时候,小心地把它倒出来,用软木塞把它盖紧。你要亲手磨你的底色。用这种油将底色抹上,它们就能经久不褪。休伯特习惯把沙或盐放在水里,以便更快地净化油。但简常说:‘水的效果最好。让水有充分的时间去发挥作用吧。’简·范·艾克从不仓促行事。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不会很快把他忘却的原因所在。”

  玛格丽特闪着发亮的眼睛把这个窍门连同另外几个秘诀都教给了他。杰勒德把它们像上天赐与的遗赠物那样接了过来。有些东西尽管读起来没有趣味,但当事人却很感兴趣。得到了盘缠钱和知识以后,杰勒德便决定结婚,然后和妻子私奔意大利。现在剩下来要做的只是向玛格丽特·布兰特谈他的决定,并尽快请求教堂宣布结婚告示了。为了办这两件事,他比往常更早地来到塞温贝尔根。他先从玛格丽特着手。他把范·艾克女士的善意和他最终作出的决定都告诉了她,请求她给予合作。

  她断然拒绝了。

  “不,杰勒德。你对我从没谈到过你的家庭。但既然你已提到婚事——”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我的确相信你父亲对我,也像对别的姑娘一样,没有什么恶意。他正是这样告诉彼得·拜司根斯的,而彼得也告诉了我。但只要他一心一意要你当神父(这本该是你对我讲,而不是我对你讲),那么,杰勒德,不管我多么爱你,我也不能和你结婚。”

  杰勒德竭力想动摇她的决心,然而毫无用处。他觉得他可以很容易使她哭泣,但无法使她让步。于是,杰勒德失去了耐心,变得不公正起来。

  “好哇!”他叫道,“原来你是站在他们一边。你也要逼我当神父。事情终究是要这样或那样了结的。我父母亲是丝毫不爽地恨我,而我爱的人却只是打趣地爱我。”

  说完这刻薄而毫不理智的话之后,他便愤然跑回家去,留下玛格丽特伤心地哭泣。

  假如一个男子忽然表现出举止失度,这对真心爱他的姑娘所产生的影响确乎是很微妙的。这会使她怜惜他。在我们一些男子看来,这似乎一点不合逻辑。事实上,这要怪我们自己的眼睛,因为这个逻辑推理过程太快,我们的眼睛跟不上。姑娘是这样推断的:“可怜的——他该是多么不幸福,多么生气啊。他竟然举止失度了!可怜的宝贝!”

  玛格丽特正满怀着这种甜滋滋的女性的怜悯心,忽然十分惊奇地看到离开她还不到一个半小时的杰勒德手里拿着一张画像的碎片,气急败坏而又痛心地跑了回来。

  “瞧,玛格丽特!瞧!这些坏蛋!你看他们有多狠毒!他们把你的像剪成了碎片。”

  玛格丽特一看,果然如此。一个恶毒的家伙把她的像剪成了五块。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但也不是冷血动物。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额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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