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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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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跨进前座车门,发动引擎。我阖上眼皮。汽车向前驶去,我感到身子底下的弹簧在微微跳动。我把脸紧贴着靠垫。汽车平稳而有节奏地颠动着,我思想的脉博也合着这种节拍跳动。我一阖上眼睛,就有无数的影像在我眼前映现——见到过的、经历过的、还有已被遗忘的件件往事,纷乱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莫名其妙的图像:范·霍珀夫人帽子上的鸟羽,弗兰克餐室里硬邦邦的直靠背椅子,曼陀丽西厢的大窗,化装舞会上那位春风满面的太太所穿的肉色衣裙,行走在蒙特卡洛附近公路的一位农家女。 有时,我看到杰斯珀在草坪上追逐蝴蝶;有时,我又看到贝克大夫家那头苏格兰(犭更)犬蹲在躺椅旁搔耳朵;一会儿是今天给我们指点大夫住宅的那个邮差;一会儿又是克拉丽斯的母亲,她在后客厅里擦抹椅子请我坐下。贝恩冲着我傻笑,双手捧着海螺;主教夫人问我是否有意留下用茶。我仿佛触到自己床上清凉舒适的被单,又像踏上了海湾处砂砾地上的圆卵石。我仿佛闻到林中羊齿、湿苔薛以及枯残杜鹃花散发出来的气味。我坠入时断时续的迷糊状态之中,不时又蓦地惊醒,意识到自己是蜷缩在咫尺车座之内,还看到前座上迈克西姆的背影。刚才暮色苍茫。此时已是夜色沉沉。来往车辆的车灯打在路面上,路旁村落里的农舍已拉上窗帘,里面透出点点灯火。我不时稍稍挪动一下身子,仰面朝天;随后又昏昏睡去。 浮现在我眼前的曼陀丽屋内的楼梯,丹弗斯太太身穿黑衣站在楼梯顶端,正等我走上去。可是等我爬上楼梯,她却从拱门底下一步步向后退,转眼不见了。我四下找寻,却不见她的踪影。忽然,她的头从一扇黑洞洞的房门里伸出来盯着我看。我失声呼叫,她一晃又不见了。 “什么时候了?”我大声问。“什么时候了?” 迈克西姆掉过头来。在漆黑的车子里,他那张脸越发显得苍白,如同幽灵一般。“十一点半,”他说。“我们已经赶完了一半路程,设法再睡一会。” “我口渴,”我说。 到了下一个小镇,他停下车。汽车维修站的工人说他老婆还没有上床,可以给我们烧点茶。我们走出汽车,站在维修站里。我伸伸腿,跺跺脚,给发麻的四肢活活血。迈克西姆抽了一支烟。寒意侵人。维修站的门开着,冷风嗖嗖地吹进来;铁皮屋顶在风中轧轧作响。我浑身哆嗦,赶紧将上衣钮扣扣紧。 “是啊,今儿晚上冷得够呛,”维修站工人一面摇着油泵,一面说。“今天下午天气好像突然变了。今年夏天的最后一阵热浪过去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得考虑烤火啦。” “伦敦市里还真热,”我说。 “是吗?”他说。“唔,他们那儿总是热天大热,冷天奇冷,不是吗?而我们这儿,临到刮风下雨总是首当其冲。天亮以前,海岸那儿就要起大风了。” 他老婆给我们拿来了茶。茶水有股焦苦味,不过喝下去热乎乎的,挺舒服。我贪婪地喝着,心里很感激。迈克西姆已经在看表了。 “我们得走了,”他说。“差十分十二点。”我依依不舍地离开维修站这个避风的好去处。寒风刮在我面颊上。星斗满天,夜空里还飘着几丝云影。“是呀,”维修站工人说,“今年的夏天就这么过了。” 我重新爬进汽车,钻到毯子底下。汽车继续向前驶去。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那个装了条木头假腿的摇风琴的流浪艺人。那支《皮卡蒂的玫瑰》的曲子,合着汽车的颠簸节奏,在我脑中萦绕口旋。仿佛弗里思和罗伯特端着茶走进藏书室来;庄园看门人的老婆朝我匆匆一点头,就忙着招呼她孩子进屋去。我看见海湾小屋里的游艇模型,还有蒙在那上面的一层细尘。我看见小桅杆上挂满蜘蛛网,听到屋顶上的渐沥雨声和大海的涛声。恍惚中,我想到幸福谷去,幸福谷却无处可寻。四周密林层层,幸福谷已不复存在。只见树影森森,蕨丛遍地。猫头鹰发出凄唳悲呜。月亮在曼陀丽窗户上辉闪。花园里长满荨麻,足有十英尺、二十英尺之高。 “迈克西姆!”我叫起来。“迈克西姆!” “嗯,”他说。“别怕。我在这儿。” “一个梦,”我说。“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他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重又堕入动荡紊乱的梦的深渊。我像是在晨室里写信,准备发送请柬。我握着一支粗杆黑墨水笔,一封一封写个没完。可是等我朝那些写好的请柬仔细一看,却发现上面的笔迹全然不是我那手方体小字,而是一种细长斜体字,笔划奇特地向上耸起。我把话束从吸墨纸台旁推开,把它们藏起。我站起身,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有张脸正盯着我望,那不是我自己的脸,而是一张极其苍白、极其俏丽的脸蛋,周围衬着乌云般的柔发。那双眼睛眯缝着,露出笑意。那两片嘴唇慢慢张开。镜子里的脸回瞪了我一眼,大笑起来。接着,我又看见她坐在自己卧室梳妆台前的椅子上,迈克西姆在替她梳理头发。他把她的头发握在手里,一面梳理,一面慢慢把它编成一股又粗又长的辫子。辫子像条蛇似地扭动起来,他用双手将它抓住,随后一边朝吕蓓卡微笑,一边往自己的颈脖上绕。 “不行,”我大声尖叫。“不行,不行。我们一定得去瑞士。朱利安上校说过,我们一定得去瑞士。” 我感到迈克西姆的手按在我脸上。“怎么啦?”他说。“怎么回事?” 我坐起身子,掠开披散在面颊上的头发。 “我睡不着,”我说。“没法睡了。” “你一直在睡,”他说。“已经睡了两个小时。现在是两点一刻。离兰因镇只有四英里了。” 寒气更加逼人。我在漆黑一团的汽车里直打哆嗦。 “让我坐到你身边来,”我说。“三点钟以前我们就可以到家。” 我翻过椅背,坐在他身旁,透过挡风玻璃凝望着前方。我把手搁在他膝上。我的上下牙齿在不住地格格打战。 “冷吧,”他说。 “是的,”我说。 我们面前是起伏的群山,一会儿隆起,一会儿下沉,一会又再度隆起。四周夜色深沉。星星已经隐去。 “你说几点啦?”我问。 “两点二十分,”他说。 “奇怪,”我说。“瞧那儿,那些山头后边,天色像是正在破晓。不过这不可能。时间还早。” “方向不对,”他说。“那是西面。” “这我知道,”我说。“真怪,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我继续注视着夜空,而就在我凝目远眺的同时,天际似乎益发明亮了,就像抹染着日出时射出的第一束火红霞光。那霞光渐渐地向整个天空撒开。 “只有在冬天才看得到北极光,是吗?”我说。“夏天看不到吧?” “那不是北极光,”他说。“那是曼陀丽。” 我朝他瞥了一眼,看清了他的脸,看清了他的眼睛。 “迈克西姆,”我说。“迈克西姆,怎么回事?” 他加快车速,全速疾驶。汽车翻上前面的那座山头,我们看见兰因就躺在我们脚下的一片凹地里。我们的左方是一条银带似的大河,河面逐渐开阔,向六英里外克里斯处的河口伸展开去。通往曼陀丽的大路展现在我们眼前。今夜没有月光。我们头顶上的夜空漆黑一片,可是贴近地平线那儿的天幕却全然不是那样。那儿一片猩红,就像鲜血在四下飞溅。火炭灰随着咸涩的海风朝我们这儿飘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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