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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1)


  藏书室里安静极了,只听见杰斯珀呱哒呱哒舔脚掌。长耳狗一定踩了荆棘,皮肤里扎了刺,所以才老是啃啮吮吸个没完。接着,迈克西姆腕上手表的滴答声在耳畔响起,这种轻微的声音正标志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常规。突然间,我脑海里无缘无故掠过一句学生时代常用的幼稚可爱的谚语:“岁月流逝不待人。”我翻来复去一再念叨这句话。“岁月流逝不待人。”就这样,迈克西姆的手表滴答不停,杰斯珀躺在我身旁的地板上舔脚掌;此外,藏书室里再没别的声响。

  我想,人们在承受巨大的突然打击之际,譬如说死亡,或是失去一条胳膊一条腿什么的,起初可能并没有感觉。假如别人砍去你的手,几分钟之内你并不意识到手已没了,而是照样觉得手指健在;你把手指一个又一个伸开,在空中挥舞,其实啥也没有,没有手,没有手指。

  我跪在迈克西姆身边,紧紧偎依着他,双手抚摸着他的肩头,一时像是完全麻木了,既不觉得痛楚,也不受恐惧折磨,心头一点没有发发然的感觉。我想我得把杰斯珀脚掌里的刺挑出来,过后又想,罗伯特是不是就要进屋来收拾茶具。此时此地我居然会想到这些——杰斯珀的脚掌、迈克西姆的手表、罗伯特、茶具,真是怪事儿。我竟如此不动感情,保持着如此反常的镇静,丝毫不觉得什么烦恼,对此,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对自己说,慢慢地,我的感觉将恢复过来,理解力也会重新变得正常。到时候,他讲给我听的情况以及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像拼板游戏中的一块块图板那样各归其位,凑合成某种图案。可是在这一刻,我完全麻木了,没有感情,没有思想,感官全部不起作用,只是迈克西姆怀里的一个木偶。后来,他开始吻我。以前他从没有这样吻过我。我双手托着他的头,闭上眼睛。

  “我多么爱你,”他在我耳畔柔声低语。“多么多么地爱你。”

  我想,日日夜夜,我一直希望能听到他说这句话,现在他终于说了。早在蒙特卡洛,在意大利,还有在回到曼陀丽之后,我曾多少次想像过这一幕。他终于说了。我睁开眼,看着他头顶上方那一小角帷幕,他还是如饥似渴地尽情吻我,一边喃喃唤着我的名字。我仍然望着帷幕,发现帷幕上有一小块因日光曝洒而褪了色,不如顶上的一幅鲜艳。我又想,此刻我多么镇定而冷静,眼睛盯着那角帷幕,任迈克西姆亲吻。生平第一次,他对我说他爱我。

  突然,他一把将我推开,从临窗的座位上站起。“你看,我没说错,”他说。“太晚了!现在你不爱我了。干吗要爱呢?”他走到壁炉边站定。“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他说。“我保证再也不讲这种傻话。”

  我顿时意识到了一切,骤然一阵心痛。“什么太晚了,”我赶快说,一面从地板上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伸出双臂抱住他。“不许再说这话!你不明白,我爱你胜过世间的一切。不过,方才受你一吻,我简直出了神,激动得完全麻木了,什么事都不明白,就好象一点知觉也没剩下。”

  “你不爱我了,”他说。“所以才变得这样麻木。我懂,我理解。对你来说,一切都为时已晚,是不?”

  “不!”我说。

  “刚才这一幕该早四个月发生,”他说。“我早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女人毕竟不同于男人。”

  “再吻吻我吧,”我说。“咱俩应该一辈子在一起,什么也不向对方隐瞒,谁的阴影都没法离间我们。说定了,我亲爱的,我求求你。”

  “没有时间了,”他说。“可能只剩下几个小时,或者是几天。出了这件事,咱俩怎么可能一辈子在一起?我已对你说过,人们发现了那艘沉船,同时还发现了吕蓓卡。”

  我傻乎乎地凝视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他们会怎么样呢?”我问。

  “他们会认出尸体,”他说。“那船舱里有的是线索。她的衣服和皮鞋,还有手上的戒指。他们会认出她的尸体,接着就想起上次那具女尸,那已埋入墓穴的无名女子。”

  “你准备怎么办?”我低声问。

  “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感觉一点一滴地恢复着,双手复又有了热气,汗津津,粘糊糊。我觉得血直往脸上冲,梗塞了嗓门。我的双颊烧得火辣辣,不知不觉中又想到塞尔海军上校、潜水员、劳埃德协会的代办以及搁浅船上的那些倚身舷侧、凝视海水的水手。我还想到克里斯城的店主和吹着口哨穿街过巷替人跑腿的小厮,想象着教区牧师如何步入教堂,克罗温夫人如何在花园里修剪玫瑰,还有悬崖上那穿浅红色衣服的妇人和她的小男孩。消息很快就会传进这些人的耳朵;也许只消再过几个小时,明天吃早饭以前,就会闹得家喻户晓:“他们已发现德温特夫人的沉船,还说舱里有一具女尸。”舱里有一具女尸。吕蓓卡还躺在船舱的地板上,根本没有入土。葬身墓穴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迈克西姆杀死了吕蓓卡,吕蓓卡压根儿不是淹死的。他在林中小屋开枪打死吕蓓卡,接着把尸体拖上船,之后就把船沉入海湾。那阴暗寂寞的小屋,雨水不住拍打着屋顶,淅沥作声。拼板一块又一块凑集起来,在我跟前蓦地跃出一幅图画。互不相干的场景一幕又一幕在我迷离的头脑里闪现:法国南部汽车旁座上迈克西姆,我仿佛听见他说:“差不多一年前发生的事整个改变了我的生活,我非一切从头开始不可……”沉默寡言的迈克西姆;郁郁不欢的迈克西姆。怪不得他从来不提吕蓓卡,不说她的名宇。怪不得迈克西姆不喜欢那小海湾,总要避开那小石屋。我仿佛听见他说:“要是你头脑里同样保存我对往事的种种记忆,你也不会愿意上那鬼地方去。”怪不得他头也不回地沿着林中小径攀登;怪不得吕蓓卡死后他在藏书室里通宵达旦踱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我仿佛又听见他对范·霍珀夫人说:“我离家时很匆忙,”说时微微杜眉。还有范·霍珀夫人的聒噪:“听人说他怎么也不能从丧妻之痛中恢复过来。”我还想起昨夜的化装舞会,自己如何穿了吕蓓卡的舞服走到楼梯口。“是我杀了吕蓓卡,”迈克西姆曾这样说。“是我在林中小屋开枪打死了吕蓓卡。”而潜水员已发现她的尸体,就在船舱的地板上……

  “现在我们怎么办?”我问。“怎么跟人说呢?”

  迈克西姆没答话,站在壁炉旁,两眼圆睁,呆呆望着前方,可又什么也没看见。

  “有谁知情?”我问:“有没有什么人了解情况?”

  他摇摇头说:“没有。”

  “只有你我两人知道?”我问。

  “只有你我两人知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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