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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4)


  我仍然出神地望着那几张空椅子。晚霞映染的天空逐渐暗淡下来。星星已在我头顶上闪现。玫瑰园后面的林子里,归巢的鸦雀悉碎鼓翅,准备过夜。一只孤独的海鸥横空而过。我离开窗口,又回到床边。我捡起那件丢在地板上的白裙,连同薄棉纸一起塞进衣盒。我把假发放回发盒内,然后打开一具杂品橱,寻找过去在蒙特卡洛替范·霍珀夫人烫衣服时用的那只袖珍熨斗。它丢在里层的搁板上,跟几件好久没穿的羊毛衫放在一起。这是一只通上各种电压的电流均可使用的熨斗,我把它往墙上的插座里一插,开始烫起那件比阿特丽斯从衣柜里拿出来的蓝袍子。我有条不紊地慢慢烫着,就跟以前在蒙特卡洛给范·霍珀夫人服务一样。

  烫完后,我把衣服摊在床上,然后擦去脸上的脂粉,那是为配原先那件化装舞服面涂抹的。我梳了头,洗了手,穿上那件蓝袍,换了双与衣服相配的鞋子。我仿佛又同过去那时候一样了,正准备陪范·霍珀夫人下楼到旅馆的休息室去。我打开房门,沿走廊走去。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根本没在举行什么宴会。我踮着脚,来到过道尽头,拐过弯去。通往西厢的那扇门紧闭着。走廊里没有一点声响。我走到画廊和楼梯处的拱门那儿,才听到餐厅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嗡嗡谈话声。筵席还未散呢。大厅里空荡荡的,画廊里也不见人影。乐师们想必也在吃晚饭。我不清楚他们的起居饭食是怎么安排的。是弗兰克一手安排的——不是弗兰克,就是丹弗斯太太。

  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正对着我的画廊里那张卡罗琳·德温特的画像。我可以看到那一络络发卷衬托着她的面庞,可以看到她嘴边挂着微笑。我记起那天拜访主教夫人时她对我说的话:“我怎么也忘不了她的模样儿,一身雪白的衣裳,满头乌黑的云鬓。”我怎么会把这些话忘了呢,我是应该知道的呀。搁在画廊里的那些乐器,那些小乐谱架,还有那张大鼓,看上去样子有多怪。不知哪位乐师把手帕丢在椅子上了。我凭靠栏杆,俯身望着下面的大厅。不多一会儿,大厅里就会像主教夫人说的那样宾客满堂,而迈克西姆就站在楼梯下,跟来客—一握手。嘈杂的人声将响彻大厅,随后,乐队在我现在凭栏伫立的画廊里管弦和鸣,那位提琴师将笑咪咪地合着音乐的节拍不住晃动身子。

  到时候不会再像现在这么悄无声息。突然,画廊里的一块地板嘎吱响了一声。我赶快转身朝后面的画廊扫了一眼,但不见有人。画廊里跟刚才一样阒无一人。可是有阵冷风吹到我脸上,一定是谁把某条过道里的窗户打开后忘记关了。餐厅里嗡嗡的谈话声仍不断传来。真奇怪,我身子一动也没动,地板怎么会嘎吱作响呢。也许是因为夜晚太热,或者是地板木头年代太久,在哪一处有了翘棱。可是阵阵冷风仍往我脸上吹来。谱架上有张乐谱纸,抖动一下,翻落在地板上。我抬头朝楼梯上方的拱门望去。风是打那儿吹来的。我又来到拱门底下,当我走出拱门来到长廊时,我看到通西厢的那扇门被风吹开,门扉贴着墙壁。西厢走廊里黑洞洞的,一盏灯也没开。我可以感觉到风是从那儿某扇开着的窗子吹到我脸上来的。我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可是摸来摸去摸不着。我影影绰绰看见过道拐角处有扇窗开着,窗帷随风来回微微摆动。朦胧的暮色在地板上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从洞开的窗户那儿传来大海的涛声,那是海潮从圆卵石海滩退出去时发出的轻柔的噬噬声。

  我并没有走去把窗户关上,而是站在那儿谛听海水离岸时的阵阵哀叹,一面因为衣衫单薄而打着寒颤。片刻之后,我一下子转身往回走,把西厢的那扇门带上,重新走出拱门,来到楼梯口。

  喊喊喳喳的人声笑语比刚才响了。餐厅的门已经打开。客人正陆续退席。我看见罗伯特在门口站着,叽叽嘎嘎的谈笑声里夹杂着一阵拖开椅子的声音。

  我一步一步跨下楼梯,准备前去迎客。

  今天,当我回顾我在曼陀雨初次参加的舞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只能追忆起一些互不关联的琐碎细节,因为如果把那次晚会比作一块色彩单调的巨幅画布,那么唯独这些细节还具有比较清晰的轮廓。至于背景,那是一片朦胧,隐隐约约地浮现着无数张面孔,其中没有一张是我认识的,乐队缓慢而沉闷地演奏着华尔兹舞曲,一曲又一曲,没完没了。成双结对的舞伴旋转着经过我们面前,脸上凝固着一成不变的笑容;我和迈克西姆站在楼梯下,迎接迟到的宾客。在我看来,那对对舞伴就像一些被无形的手牵住了的木偶,在那儿不停地转动扭摆。

  舞会上有个妇人,我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来也再未见到过。她穿一条村有鲸骨圈的肉色撑裙,那大概算是过去某个世纪一度流行的装束吧,至于是十七世纪,十八世纪,还是十九世纪,那我就说不上来了。每当她打我身旁经过的时候,正好逢上华尔兹乐曲的拖音节拍,而她也就随着乐曲在原地或一曲身或一摇摆,同时还朝我这边嫣然一笑。这景象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最后竟成了习惯性的机械动作,如同我们在轮船甲板上悠然散步时一样,这会儿遇到了一些有着同样健身雅兴的乘客,深信待会儿转到船桥那边还会同他们擦肩而过。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这女人的尊容:暴突的牙齿,高耸的颧骨上抹着一圈鲜红的胭脂,嘴边挂着无所用心、快活的微笑,像是深得晚会之乐。后来在夜餐桌旁我又见到了她,那双犀利的眼睛正在桌面上搜索食物。她装了满满一盆鲑向龙虾蛋黄酱,端着朝一个角落走去。还有那位克罗温夫人,穿了一身妖形怪状的紫红色衣服,至于扮的是哪一位古代风流人物,我也搞不清楚,也许是玛丽·安托瓦内特①,或者是奈尔·格温尼②吧。谁知道呢,再不然就是这两位妖艳妇人的古怪杂凑吧。她用激动的尖声不住地大声嚷嚷:“诸位今天有幸享受这番乐趣,要感谢的是我,而根本不是德温特夫妇。”她因为灌了香摈,说起话来声调似乎比往常更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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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八世纪法国君主路易十六之妻,因穷奢极侈,为世人所恶。

  ②十七世纪英国女演员,查理二世的情妇。

  我记得,罗伯特一个失手,将一盘冰块倒翻在地;弗里思看见闻下这祸的不是临时雇来帮忙的仆役,而竟是罗伯特,不禁露出极度愤懑之色。我真想朝罗伯特走过去,站在他身旁说:“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我理解,今天晚上我的表现比你还要糟糕。”至今我仍能感觉到我那凝结在脸上的不自然的微笑,这笑容跟我眼睛里的痛苦神情多么格格不入。我仿佛又看到比阿特丽斯,亲切有余、机智不足的比阿特丽斯,一边跳舞、一边倚在舞伴的手臂上朝我频频点头,给我打气;她手腕上的镯子在丁当作响,面纱老是从她热得快冒汗的前额上滑下来。我也可以栩栩如生地回忆起自己如何不顾死活,再次随贾尔斯在大厅内旋转起舞。好心肠的贾尔斯真心实意地同情我,所以我怎么也不忍心加以拒绝,不过他得像在赛马会上牵着他的马匹那样,领着我穿过四周不住蹬脚踢腿的人群。“你穿的这件袍子真帅,”我至今仍可以听见他这么说。“相形之下,这儿所有的人都显得傻透了。”但愿上帝赐福于贾尔斯,他用这种率直而又委婉动人的方式,向我表示真诚的同情,他以为我是因为没有像样的舞服而灰心丧气,担心会在客人面前显出寒酸相,他以为我在乎的就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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