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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3)


  她又顿了一下。我不想再听下去。我想抽身从她身边走开,逃离这个房间。

  “我和衣坐在床上,一直坐到清晨五点半,”她说。“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起身套上外衣,穿过林子,直奔海滩。天正破晓,风住了,可是仍下着蒙蒙细雨。我来到海滩,一眼看到水面上的浮筒和那只皮筏,可是不见小船的踪影……”我仿佛看见了那沉浸在灰蒙蒙晨曦之中的小海湾,甚至感觉到丝丝细雨正飘落在我的面颊上;透过那片雾霭,我似乎依稀认出那紧贴水面的浮筒模糊不清的轮廓。

  丹弗斯太太松开我的膀子,把手收了回去,垂落在身旁。此刻她说话时,丧失了刚才那种绘声绘色的表现力,又恢复了往日里生硬而刻板的腔调。“当天下午有只救生圈被海水冲到了克里斯,”她说。“第二天,几个捕蟹人在海岬边的礁石中又发现另一只,索具的零星碎片也随着潮水漂了进来。”她转过身去,关上抽屉,把墙上的一幅画扶正,又从地毯上捡起一团绒毛。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瞧着她。

  “为什么德温特先生不再使用这几间屋子,”她说,“这原因您现在明白了吧,您听这大海的涛声。”

  甚至隔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玻璃窗和百叶窗,我仍然听见大海的吼声,那是海湾里波浪冲击岸边圆卵石所发出的一阵阵低沉而悲枪的琤琮声。此刻,汹涌的潮水也许正奔腾而来,扑上沙滩,几乎一直淹到小石屋附近。

  “自从那晚她淹死以来,他再没有用过这几间屋子,”她说。“他叫人把自己的东西从更衣室搬了出去。我们在走廊尽头为他收拾了一间屋子。其实,我看他连那儿也不常去睡。他常常坐在那把扶手椅子里过夜,早晨总看到椅子周围撒满了烟灰。白天,弗里思听到他老在藏书室里踱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

  我恍惚也见到了椅子边地板的烟灰,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笃、笃、笃、笃,在藏书室里踱来踱去……丹弗斯太太轻轻带上卧室与前室之间的那扇门,这就把我们同卧室隔了开来,随后又关掉电灯。我再也看不见那张床,看不见搁在枕头上那只睡衣套袋,也看不见那张梳妆台以及靠椅下的那双拖鞋。她走到前室门口,把手按在房门把手上,站在那儿等我。

  “每天我亲自到这儿来掸灰尘,”她说。“如果您日后还想到这儿来看看,只要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挂个内线电话,我就明白啦。我不许那些使女上这儿来。除了我以外谁也不上这儿来。”

  她又摆出一副阿谀奉承的神态,热乎劲儿叫人受不了。她满脸堆笑,显然是虚情假意的做作。“有时候德温特先生不在家,您觉得冷清了,可能会想到这个房间来看看,上这儿来坐坐。到时候只需吩咐一声得啦。这些真是出色的房间啊。这些房间收拾得这么舒齐,您看了一定不会觉得她离开我们已经很久了吧?您会以为她刚刚走开一会儿,到晚上就会回来的。”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不出话来,感到喉头干涩,仿佛被人卡住似的。

  “不只是这个房间,”她说。“在这所屋子的许许多多房间里,在晨室里,在大厅里,甚至在那间小花房里,到处我都能感觉得到她的存在。您大概也有同感吧?”

  她用古怪的目光瞅着我,嗓门一下子压得低低的,像是跟我耳语。“有时候我沿这条过道走着走着,简直觉得她就跟在我身后,听得见她那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这种声音我决不会搞铝的。昔日黄昏时分,我常见到她在门厅上面的画廊里,斜倚栏杆,望着下雨,呼唤着那两条狗。我现在还不时觉得她呆在那儿呢。我仿佛依稀听到她下楼用餐时衣裙拖在楼梯上的悉碎声。”她收住话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盯着我的眼睛。“您倒说说,她这会儿是不是看到我俩在这儿面对面交谈?”她一字一顿地说。“您倒说说,死者的幽灵会不会回来,注视着我们这些生者呢?”

  我费力地咽下一口气,紧攥双手,指甲都嵌入了肉里。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听上去尖利刺耳,很不自然,根本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有时候我真怀疑,”她轻声低语着。“有时候我真怀疑,她是不是悄悄回到了曼陀丽,注视着您和德温特先生的一举一动哪!”

  我们站在门边,相互瞪着眼珠对视。我没法把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开。那对眼珠嵌在惨白的骷髅脸上,显得分外阴险、狠毒,充满着仇恨。随后,她把通往过道的门打开。“罗伯特此刻已回来了,”她说。“一刻钟之前就回来了。已吩咐他把茶点送到花园的栗子树下去。”

  她往旁边一闪,让我走过去。我跌跌撞撞走出房间,来到过道上,顾不上自己是在往哪儿走。我没有再对她说什么,茫然走下楼梯,拐了个弯,推开那扇通东厢的门,口到我自己的房间。我关紧房门,上了锁,把钥匙放进衣袋。

  然后我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我觉得自己像得了什么重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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