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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6)


  她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开始扭动房门的把手。“德温特先生说您想住在这一侧。西厢的房间历史悠久,大套间的卧室比这间屋子大一倍,天花板上雕着漩涡花饰,非常华贵。用花毯披挂的椅子全是珍品;壁炉也是雕花的。那个房间是全宅最漂亮的,窗外是草坪,草坪再往外就是大海。”

  听了这些话,我觉得很不是滋味,甚至有些羞愧。她为什么带着忿忿然的口吻说话,一边还暗示安顿我的这个房间比较低劣,够不上曼陀丽的标准,只不过是为一个二流角色准备的二流房间而已。

  “德温特先生大概是想把最漂亮的房间留着让公众参观吧?”我说。她仍在扭动房门的把手,听到我说话,便又抬头看我,盯着我的双眼,在回话前沉吟了半晌。当她回话时,她的声音竟比先前更沉静,语调也更平板:“卧室是从来不让公众参观的;只向外开放大厅、画廊和楼下的房间。”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暗暗察看我的反应。“德温特夫人在世时,他们夫妇俩住在西厢,我刚才对您说起的面向大海的那个大房间就是德温特夫人的卧室。”

  这时,我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个阴影。她退到墙角,尽量不使自己显眼。原来,外面响起了脚步声,迈克西姆进屋来了。

  他问我:“怎么样?行吗?称心吗?”

  他环顾房间,高兴得像个小学生,接着说道:“我一直认为这是最美的房间,这些年来一直当客房使用,真可惜了。不过我总觉得有朝一日会用上这个房间的。丹弗斯太太,你干得着实出色,我给你打满分。”

  “谢谢,老爷,”她面无表情地答道,然后转过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迈克西姆走到窗口,探身看外面的景色。“我爱这玫瑰园,”他说。“我对童年的回忆之一就是跟着母亲在玫瑰园里玩,那时候腿骨还不硬,摇摇晃晃地学走路,妈妈在一旁摘去凋谢的玫瑰花穗。这房间有一种和平、幸福的气氛,而且宁静。在这儿,你根本想不到只消走五分钟便可到达海边。”

  “丹弗斯太太也这么说,”我告诉她。

  他从窗边走开,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摸摸家具,看看墙上的画片,一会儿又走去把衣橱打开,摸摸已经放好的我的衣服。

  他突然问道;“跟丹弗斯太太这老婆子相处得怎么样?”

  我转过脸去,又一次对镜梳头发:“她的态度好像有点生硬。”半晌,我又接着说,“也许她以为我要干预这儿的家务。”

  “这个我看她才不在乎呢,”他说。我抬起头来,恰好看见他盯着镜子里的我瞧。接着,他又转身走向窗边,一边低声吹着口哨,把身体重量压在脚跟上,一前一后摇晃。

  “别管她,”他说。“从很多方面看,这人是有点古怪。别的女人想要跟她处好关系,看来挺不容易。对于这一点,你切不要注意。如果此人实在惹你讨厌,把她赶走得了。不过,你知道,她办事干练,可以代你管家,免得你操心。我看她对其他仆人一定相当霸道,只是还没敢霸到我头上来。她要是敢对我放肆,我早就让她滚蛋了。”

  “我看,等她了解我以后,也许能够处好关系,”我赶快接着说。“刚开始时,她有点儿讨厌我毕竟还是很自然的。”

  “讨厌你,为什么讨厌你?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从窗口转过身来,愠怒地皱着眉头,脸色异常。对这句话他竟这样在乎,我不理解,可同时我又希望自己没说刚才那句话。

  “我是说,对一个管家,照顾单身男子毕竟比较容易,”我说。“我看她已习惯于这一套,可能怕我干预得太过分。”

  “太过分?上帝啊……要是你以为……”他的话只开了一个头就打住了。他从房间那头走过来,吻着我的前额。

  “把丹弗斯太太给忘了吧,”他说。“我对她可不感兴趣。来,让我带你看看曼陀丽去。”

  那天晚上,我再也没见到丹弗斯太太,我俩也没再谈论这个人。思想上已把她驱开,我觉得轻松多了,那种把自己看作外来侵犯者的感觉也才淡漠一些。而当迈克西姆搂着我的肩,带我在楼下的房间里四处浏览的时候,我才开始觉得自己终于有点儿像理想中的角色,开始把曼陀丽当作自己的家了。

  我的脚步落在大厅的石板上不再发出异样难堪的响声。这会儿迈克西姆打着钉子的皮鞋发出的声音比我的脚步响得多。还有那两条狗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听着既使人安适,又很悦耳。

  使我高兴的另一个原因是,这是我俩在曼陀丽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刚回家就忙着浏览墙上的绘画,花去不少时间,所以迈克西姆看看钟说,时间来不及了,晚饭前不必更衣。这么一来,省得我受窘。要不然,那个名叫艾丽斯的使女肯定要问我换哪一套衣服,还要帮我穿着。而我就只得穿上范·霍珀夫人赐的那套衣服(这套衣服她女儿穿着不合身),裸着双肩,忍着寒冷,走下长长的一段楼梯,到大厅去吃饭。我方才就一直担心,生怕一本正经坐在这庄严肃穆的餐厅里用膳。可现在,因为不用更衣,一切又变得轻松而自然,同两人在外面上餐馆没什么两样。穿着原来的紧身衣,我觉得舒服。我笑着谈论在意大利和法国的见闻,我们还把旅途拍的照片放在桌上。弗里思和跟班就像餐馆里没有个性的侍者一样,他们不会像丹弗斯太太那样瞪眼看我。

  饭后,我俩坐在藏书室里。一会儿,窗帷放下了,壁炉里添了柴火。虽然已是五月,夜晚仍寒气逼人,幸好炉火熊熊,给我温暖。

  饭后两人这样坐在一起还是头一回。在意大利,我们或步行或驾车出去兜风,进小咖啡馆去打发时间,或者并肩斜靠在桥上。

  迈克西姆本能地朝壁炉左方他的位子上走去,伸手拿起报纸。他把一个宽大的杭垫塞在脑袋后边,点燃一支香烟。我暗暗想:“这是他的老习惯,多少年来他每天都这样。”

  他不朝我这边看,径自读报,露出心满意足、非常舒服的样子。回家来恢复了原先的生活方式,他又是一家之主了。

  我坐在一边,双手托着腮帮子沉思。我爱怜地抚摸着长耳狗柔软的耳朵。这时我突然想到,我并不是第一个懒洋洋靠在这张椅子上的人。在我之前,已有人坐过这椅子,椅垫上肯定留下过她身子的印痕;她的手曾搁在这儿的扶手上;她曾从同一具银质咖啡壶中往外斟咖啡,把杯子送到唇边;同我此刻的姿势一样,她也曾俯身去爱抚长耳狗……

  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似乎有人在我背后打开了门,引进了股冷风。我是坐在吕蓓卡的椅子上,斜靠着吕蓓卡的椅垫。长耳狗跑来把头搁在我膝上,因为这是它的老习惯,它还记得过去就在这个地方,她曾给它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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