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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我还记得自己如何出神凝视着前面的挡风玻璃,对飞一般掠过的路景视而不见,那几个字犹在耳边回响。沉默之中,几分钟过去了,几分钟就意味着汽车又驶过好几英里的路程,我想,这一回什么都完了,再也不会一起坐车出游了。也许明天他就离开这里,而范·霍珀夫人则将病愈起床。一切还同从前一样,她带着我在平台上散步,而那边,旅馆仆役正把他的箱笼搬下楼来,经过行李专用电梯时,正好让我瞥见,箱笼上全是新贴上去的行李标签。接着便是忙乱的起程和无可换回的永别,初时还能听到他的汽车在拐弯时换档的声音,接着,连这一点儿声音也汇入车水马龙的喧闹之中,被融化了去,永远消失了。

  我专心想象这一幕情景,甚至看到仆役收下他的小费,返身走进旅馆转门时对门房说了些什么。我只管胡思乱想,因此连车子正在逐渐减速也不曾觉得。直到车子在公路边停下,我才再次回到现实中来。他端坐不动,因为没戴帽子,脖子上又围了条白围巾,看上去特别像画框里的中世纪人物。在这明快的自然景色中,他显得格格不入。他应该出现在一座阴森可怕的大教堂的石阶上,大氅拖地;脚边,乞丐正拼命抢捡他撒下的金币。

  在他身上已看不到仁慈而随和的挚友形象;嘲笑我咬指甲的那位兄长也不见了。他成了一个陌生人。我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傍着他坐在汽车里。

  他转过脸来对我说:“刚才你谈到一种发明,一种可以擒获记忆的办法。你还说,你希望在某一特定时刻回过头去体验往事。恐怕我的想法与你恰好相反。回忆全是辛酸的,我宁愿永远不去理会过去的一切。一年前发生的事整个儿改变了我的生活,我要把一生中到那时为止的一切统统忘记干净。那段生活已经告终,从我的记忆里抹去了。我的生活得从头开始。第一天见面时,你的那位范·霍珀夫人问我,为什么到蒙特卡洛来。那是因为我想借此把你希望能重新唤起的种种回忆统统隔断。当然,这样做不见得总能奏效,有时候,香水的气味太浓,瓶子关不住,熏得我受不了。再说,附在人身上的魔鬼就像探头探脑偷看别人隐私的家伙,老是想把瓶塞打开。我们俩第一次坐车出游时,爬上高山,俯瞰深谷,那就是因为魔鬼打开了瓶塞。几年前,我曾带我妻子到过那地方。你间我景色是否依旧,那地方有什么变化。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我感恩不尽地发现——那座山丝毫不带任何个性特征,决不会使人想到上一回,她和我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也许是因为那天你陪着我。你知道,你替我抹去往昔的影子,你的力量比灯红酒绿的蒙特卡洛要大得多。要不是你,我早就离开这儿,继续自己的行程,先到意大利,再去希腊,也许还得到更远的地方去。是你使我省去漫无目的东奔西走的麻烦。哼,让你刚才那种情教徒式一本正经的说教见鬼去吧!还有,你居然认为我是在做慈善好事!我邀请你是因为我需要你,需要你陪着我。如果你不相信,那么你此刻就可以下车,自己寻路回去。好吧,打开车门,下去!”

  我呆呆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赶我下车。

  “说吧,你准备怎么样?”他问。

  要是早一两年遇上这种局面,我肯定会哭鼻子。小孩一发急,泪水总是一下子涌上眼眶。当时,我只感觉到泪水在眼睛里打滚,血直往脸上冲。在挡风玻璃上方的小镜子里,我突然看见自己那副尊容:两眼困惑慌乱,双颊绯红,长发散乱地披在宽边帽下。一副鬼样子!

  “我想回家,”我差点哭出来。他默默地把车子发动起来,松开制动闸,掉过头往回驶去。

  车在飞驰。我觉得它跑得太快,太不费力了、四下里寂寥的乡野无动于衷地注视着我们驶过。我们回到公路上的拐弯处,就是刚才我想把记忆封存起来的那个拐角。农家女已不知去向;周围的色彩也是一片惨淡。原来,它同任何一条公路上的任何一个拐角完全一样,每天有无数旅客驾车打这儿经过。它那迷人之处已随着我的好心情一起化为乌有。想到这里,我木然的脸突然因为激动而抽搐起来,成年人的自尊再也无法抵御低贱的泪水。泪水则因为最后得胜,欢快地涌上眼眶,又顺着双颊淌下。

  我无法止住泪水,这是不由自主的事情。如果我到衣袋里会掏手绢,定会遭他发现。所以我只得听任泪水横流,让那咸味儿灼我的双唇,体验着极度的羞辱。我一直用泪眼盯着前面的路,因此不知道他是不是转过脸来看我。不过,突然间,他把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吻了一下,可仍然不说话。接着,他把自己的手帕扔在我怀里。我怕丢脸,不敢拿。

  我想起小说里的那些女主角,她们在啜泣的时候,照样讨人喜欢。而我呢?浮肿的垢面,加上一对哭红的眼目,与她们相比起来,定是天上地下!整个上午就要这样郁郁地过去,而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还长着呢!护士即将离去,所以我又得同范·霍珀夫人一道在房间里吃中饭。饭后,她可能叫我一道玩贝西克①,而由于流感初愈,肯定兴致特别高,劲头特别足。我知道,关在那个房间里我迟早会闷死。乱作一团的床单,四散拖地的毯子,横七竖八的枕头,污秽的床边柜上沾着灰尘的香粉,泼翻的香水和溶化的口红——一想到这些,简直叫人恶心。她的床上一定又乱七八糟摊着各种报纸,看过随手胡乱一折就扔在那儿了;纸页卷着边、封面已残破不全的法国小说和美国杂志作了伴。在香膏瓶里,在葡萄果盘里,在床底下的地板上,到处是被捻熄的烟蒂。客人慷慨地送来许多鲜花,花瓶比肩接踵,杂乱无章。含羞草被暖房培养的奇花异卉挤得水泄不透,而在这一堆花草之上是一只缀着缎带的大花盒,排着一层又一层的蜜饯水果。再过一会儿,她的朋友们又会来串门,我就得为他们调制饮料。我痛恨这个差使。我还得躲在角落里听他们鹦鹉一样地饶舌,臊红着脸,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才好。客人一多,她就兴奋,所以准会在床上坐起,高声叫嚷,爆发出连串的笑声,伸手去打开手提式唱机放唱片,随着音乐的节拍晃动她肥大的肩胛。这时,我就又成了一个代主人受过的小厮,替她难为情。我宁愿她生气,宁愿看她用扣针扎起头发,责骂我忘记买回塔克索尔牌香烟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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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按规定凑花色的纸牌游戏,两人或四人玩,玩时用六十四张纸牌。

  这一切都在旅馆房间里等待着我,而他呢?在把我扔在旅馆之后就可以独自出游。也许到海边去,让微风吹拂脸颊,追赶着太阳。也许他又会陷入那些我既无所知也无法共享的回忆之中,在逝去的岁月里漫步游荡。

  我们之间的鸿沟张着大嘴,从来没像此刻这么不可逾越。他仿佛背向我站在辽远的彼岸。我深感自己幼稚而渺小,子然一身,于是再也顾不上面子,拿起他的手帕就擤鼻子。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的样子再难看也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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