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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黄的河水泛滥出来,河边的竹林沉陷在水里,乖乖地被死亡攫住。她凝视着黄水。她的眼珠僵直不动,仿佛两眼是被钉在面孔上的。目光投向那被淹的竹林,饥饿的感觉此时已无影无踪,饥饿也被某种力量淹没,吞噬。若要抛开什么不去想,总能找到抛开它的办法。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那被淹的竹林和黄水上,饥饿似乎已在那儿找到食物。然而她是在做梦,饥饿在举手投足间又回转过来,并且咄咄逼人。饥饿变得如此强烈,她让您觉得,菩萨河的波浪就要汹涌扑来,她失声惊呼。她试图不再去看菩萨河,不不,我忘不了,我就在这儿,我的手就触在这儿呢。

  有去钓鱼的人三三两两从洞前走过。其中几个看见了她。但多数人没有在意。我家的邻居过去也是洞里萨湖的垂钓客,有一次,我和他去了森林那边,我还太小不懂事。那些未成熟的东西,就连香蕉树上的新芽,她也采来吃,她看着那_钓鱼人经过,未来往往,她朝他们微笑。洞外发生着事情,洞内也在发生着不同的事情,这里一阵蠕动,那里一阵蠕动。除非因为遇到困难,譬如她被一块大理石碎片划破了脚,她总是试图忘却从前,忘却她是因为失足怀孕被赶出来的,就像是从一棵很高很高的树上失足,没有疼痛,坠落下来怀了孕的。

  她妈妈说:不要跟我们讲你十四岁了,十七岁了,我们经历过那个年龄,比你安分;住嘴,我们什么都见过。如果她说现在还了解这个年龄,见过什么,她是胡说。天底下有个菩萨城,那一带的泥土可以充饥,你知道吗?菩萨河淹没土地时的景观你见过吗?你见了准会惊讶不已。采石场的爆炸声起,群鸦随之一哄而散,有一天,我会跟你讲一讲,因为我还会再见到你,我这个年龄,一定还能再见到你,我以自己的年龄作保证,既然你我都还活着,不是吗?我就讲给你听,让你听着我说,食物的缺乏,我希望现在落在你身上,这会有趣吗?一连几天,一连几星期,每一时,每一刻,她都在望眼欲穿寻找食物,可根本找不着。她会回来对这个无知的女人说,对这个把她赶出家门的女人说:我已经忘了你是谁。

  一天,孩子的饥饿迫使她走出山洞,太阳已经西沉,她朝菩萨城那片颤悠明灭的灯火走去。她望见那片灯火有很久了,但是一直不敢走过去。然而,她之所以选择这个采石洞停留下来,正是因为打这儿可以望见那片灯火。那一片灯火,食物的象征。今晚,孩子的饥饿就要驱使她投向那片灯火。

  她走在小城的街道上,在一个铺子前放慢脚步,女老板刚刚走开,她赶紧偷了一条咸鱼,塞进衣裙的领口处,转身返回山洞。在城关,一个男人停在那里,盯着她,问她从哪里来,她说从马德望……说时就跑,那男人在笑。不许来吗?是的。她和那男人都笑着自己的肚子。但她还是放下心来,男人跟她说话不是因为鱼,他没有看见。

  “马德望。”

  三个有节一样银钻有力,字字圆润,像从一个绷紧的小鼓面上蹦出。马——德——望——。那男人说听到过,她径自逃开了。

  马德望,她什么也没多说。在返回山洞的路上,牙齿就迫不及待地向那咸鱼发动进攻,盐花和沙尘在嘴里嘎蹦响。入夜,她出了山洞,把鱼洗了又洗,而后慢慢地吃着,咽下去的唾液突然泛上来,满口成威的,她哭了起来,口角流着诞水,她很久没沾过盐了,这下太多了,太多了,她跌倒在地,可跌倒了还在吃着。

  她睡着了。醒来时,正是黑漆漆的夜里。她看见一个奇怪的幻象:那条鱼被孩子吃了,鱼又把孩子吃了。她没有动弹:今夜饥饿将是最最凶狠的,它会闹腾出什么花样来呢?它不会善罢甘休吧?我要回到马德望,讨一碗热饭,然后我就永远地离开。她要一碗热饭,一碗热饭,她说出那两个字来:热饭。什么也没有出现,她抓起一把沙土,塞进嘴里。她第二次醒来,忘了嘴里塞过沙土,她看着夜色,朦朦胧胧,沙土似乎已变成了热饭。

  她看着夜色,朦朦胧胧。

  夜里,她两次醒来,这恐怕是孩子出生前她遇到的第一次。后来还反复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有一次,她明明已经走到循公河边,可不知不觉中却离开河畔,醒来时,觉置身在一片树林里。在加尔各答,不,在加尔各答,任何时候,食物都不会同沙尘混在一起,食品都是精选后做出来的,这项工作已用不着人来做了,已有别的东西代替人来做。

  一个钓鱼人走进洞里,后面跟着另一个,他们追打那只老鼠,为了孩子,必须将它赶出去。她拿着钓鱼人的钱,好几次去菩萨城,她买来米,放在一个罐头壳里煮起来,他们给了她火柴,她吃上了热饭,孩子很快就要出生。开始几天里经受的饥饿将不会再来。

  菩萨城的灯火亮起来的时候,豆范山脉退隐而去,那菩萨河,那遥远的天际,还有那绞车的吱呀声,也都统统消失了,灯火使那个早已对它习以为常的人昏昏欲题,将她送入惶恐不安的梦乡,彼得·摩根这么写道。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在这个地方,面对那边的灯火,已经过了六个月,远山依稀,天际迷蒙。这个早晨,肚子坠得特别厉害。她爬起身,出了洞口,在晨光熹微之中,朝远处走去。

  这几天,那两个钓鱼人实在是倒胃口,因为她的头发几乎秃尽,她的肚子又大得出奇,与她瘦削的身子被不相称。

  先前的饥饿将不会再来,她知道。孩子看来很快就要出生,她也知道,她和孩子要分开的,这是必然的,孩子现在已经不太动弹,好像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只消使出一点点的力气,就可与她一分为二。

  她去了,去找一个地方,为了那事,找一个偏僻的角落,找一个人来接生,把孩子与她分开,她要找妈妈,那个疲顿的女人,那个将她赶出了家门的女人。千条理由,万条理由,你都不许回来。这个女人,她不知道,她并非什么都知道,她不知道纵有千山万水,今天,也阻挡不了我回来,我是无辜的,在你惊愕不已的时候,你会忘了杀我,丑恶的女人,万事的缘由,我会把孩子交给你,你就收养吧,我会把孩子扔给你,而后我就永远地逃开。在这样的晨光熹微之中,万事生生灭灭。她的妈妈,就让她来接生吧。而她呢,一个姑娘家,一旦摆脱这个累赘,她将获得新生,像鸟儿,像花儿盛开的桃树。

  菩萨城一带的女人,几乎都打她跟前走过了,她们正往别处去,为了躲避炙热的夏季风的到来,她们去寻觅一个地方,好养孩子,或睡安稳觉什么的。

  她还没有忘记那位老者指的方向,活菩萨河逆流北上。她在夜晚行路。她不想也不能忍受那雾蒙蒙的太阳天,如果要杀孩子,只有你会做得出。这种太阳天,好像要唤起妈妈,让她再做一次那种不负责任的事。

  她在走。

  她走了足足一个星期。先前的饥饿将不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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