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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我独自待在家里时间太长了,”我说。“我很高兴迈克西姆今天晚上就要回来。没别的,一点儿没出什么事情。”

  我孤单单地度过了这整整一天。多拉让内德带口信来说她一只牙齿齿龈脓肿必须去哈伯格,但是内德在花园那一头干活,我差不多一整天没看见他。没有人来电话,信也很少,而且没有一封是我的;没有人到这座房子来。我心绪不宁,在几间屋子里走来走去,碰碰这个,摸摸那个,闷闷不乐,实际上一点儿事情也没干。天还是很热,但是现在已经不见太阳,厚重、密集的紫铜色云块从那些山那儿聚拢过来,悬浮在这座房子的上空。池塘上方和一些树底下,一团团小虫子嗡嗡乱飞。我心里不踏实,焦躁不安,有一种异样的恐惧感,但是,并没有说话声从草地那边传来,没有低声耳语,没有人影,也没有脚步声。

  全是胡闹,我十分突然地对自己说,她疯了,她还能带来什么伤害?随后我上楼去更衣。我把衣橱里的衣服一件件飞快地翻看,想从那些朴素的、色彩使人高兴的和适合于日常穿的耐久的衣服中找一件我认为迈克西姆会喜欢的。我想起了那些轻薄的丝绸以及花边、丝带,那一排排漂亮、昂贵的衣服,不过心里并不妒忌,因为,那些东西给了她什么好处?当年它们使她快活,使她受人爱慕,如今它们除了为一个鬼鬼祟祟、备受困扰的老太婆所用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站在屋子里,缓缓地环顾四壁。这儿很平静,我心里说,这是一个使人愉快的屋子,并不引人注目,它是一个庇护所,跟整个这座房子一样使人情绪镇定,而且它似乎一直在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到来,等待着我摆脱一个狂热的恶梦回到这里——在那个恶梦中我表现得十分征野但是情有可原;这座房子了解这一点,在我回来的时候接纳了我,好比接纳一个曾经发脾气拒绝回来的任性而容易冲动的孩子。

  我穿上一件米色的布连衣裙,把头发都扎到脑后去,这时候,从梳妆台上的镜子里我看见我的两鬓出现了几丝灰白头发;我想把它们梳得不显露出来,但是却做不到,于是我心里想,这么几根灰白头发没有关系。还有别的嘛。我仍然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女人,但是比当时的吕蓓卡要大几岁,我觉得这可以算是一种胜利。她没有灰白头发,我心里说;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她在图片中的形象,我没有别的感觉,只有一丝淡淡的超然的怜悯。

  吕蓓卡在哪里?死了。不在任何地方了。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顺着这条思路去想过。在这方面我是肤浅的,不会寻根问底,但是这会儿我想到了自己,过去曾经是那么一个小孩,后来渐渐长大成了一个姑娘,然后又成了一个缺乏社交经验的年轻女人,遇见了迈克西姆,又成了新娘来到曼陀丽,一个充满爱心、容易冲动的妻子,对于当时所遇到的一切都感到迷惑和敬畏——对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记忆;我看见全部这些过去的我站成一行,一个形象淡去,另一个形象便接着出现。她们最终发展到这里,成为眼前这么一个开始两鬓染霜的女人,在镜子里对我注视。她们就是那个人。我。然而她们又不是,她们是幽灵,她们消失不见了。到哪儿去了?哪儿?她们没有死亡,恰如她已经死了,但是她们已不复存在,跟那个新生婴儿或蹒跚学步的小孩——她们也是过去的我——一样,不复存在了。好似一个套着一个的俄罗斯套娃①,我们究竟包含着多少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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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罗斯木制民间玩偶,由若干大小不同的空心娃娃组成,可以套装在一起。

  有那么一会儿我心里害怕极了,因为,我觉得我与这么许多年来我如此熟悉的那个人失去了联系——那个镇静、迟钝、稳定、充满爱心的妻子;她心满意足地过着那种离乡背井的生活,对丈夫绝对忠诚,心中没有秘密,不知道阴影的存在,不听见那些低如耳语的说话声。我需要她,需要她的力量和镇静,需要靠在她身上,向她倾吐衷肠。我已经变了,而且还在继续变,但是我不完全记得这变化是如何开始的,也不懂为什么它会发生。

  不过,接着我听见在花园的那一头有一只乌鸫惊叫一声急匆匆地飞到低处,飞进灌木丛里,还听见汽车轮子在车道上的磨擦声,不一会儿又听见迈克西姆走得很快的脚步声和他叫我的声音;这些声音似乎把我从远方召了回来,于是我恢复了情绪,顺着过道向前,下楼梯到门厅去——他正站在那儿仰脸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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