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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第十二章

  五月,我们回到了科贝特林苑的家,就像当年回曼陀丽一样。但这一次的感觉是多么的不同啊,与那次有如天壤之别。这是新的开始。每当我回想起来,尽管是在追忆往事,它总会历历在目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没有一点模糊或阴影。我对那段时光的记忆是那样的完美,那样的欣喜;我什么都不后悔,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

  想起曼陀丽的时候——我现在还常常这么做——我总记得我和它是多么的不般配,多么的疏远;我仍记得我的无所适从,还有房子左右我的阴影。我刚到那里去的时候,紧张中带着一种忐忑不安、虚无飘渺的幸福感,然后,几乎在须臾之间,这种感觉变成了十足的焦虑。而我来到科贝特林苑时,洋溢在我心中的是自信和安然,是一份重新点燃的,对迈克西姆的强烈的爱。他怀着希望和信念给了我科贝特林苑。我觉得好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待着开始真正的生活,以前走过的路都是在铺垫,而且我像是在旁观。它如同一出戏,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角色,而我却在舞台上被人随意摆布,没有一句台词,没有一个归属,没有与剧情有关的动作。有时当我出现在灯光下时,人人都把目光盯着我,四周出奇地安静,静得令人害怕,然而我却又是那么的无足轻重。如今,它不再是戏了,而是生活,我完完全全地投入了,身不由己,充满了渴望。

  在国外那段还留在记忆中的日子里,我们的生活只限于两个方面。信件和电报来往于弗兰克·克劳利,迈克西姆,地产商和律师,贾尔斯,以及农场的那些人之间。迈克西姆每天要花上几个小时守在一架破电话机旁,大声对着它发号施令,了解一桩桩事情是否有了眉目;而其它的时间我们就扑在伊斯坦布尔和土耳其郊外那神秘喧嚣、充满了异国情调的生活里。我喜欢这个城市,它一点也不使我感到害怕;我赞美它的一切,强烈地去感受它,观察它,倾听它的声音,记住它的容貌,因为我知道我就要离它而去了,这是我们客居他乡最后的日子——也只有此时此刻,它不再给人一种流落地乡的感觉,而只有一种愉悦感。离开它以后我们就要回家了,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们在挤满了人和动物,小贩和买主,乞丐和婴儿的街头闲逛;走进了铃声和歌声不绝于耳的寺院。寺院里弥漫着一股浓烈、使人迷醉的气味,使人闻得发腻,感到不舒服,永远不想再闻到它。所以它现在被锁进了匣子,而且将永远被锁在里面,因为我没有开启的钥匙。一旦我有了那把钥匙,一旦那只匣子打开了,那么紧塞在匣子里的那个城市,那段时光,那些记忆,连同那浓烈的气味便立刻会把我吞没。还有那些食物的滋味:甜的、辣的、还有烟熏的。现在当我偶尔吃到一片肉或一块糕点,又依稀尝出了一点那种滋味时,我会惊愕不已,然后觉得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

  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我俩之间从未有过误解和冷漠,彼此拥有的只有爱、信心和至善至美的幸福。所以我离开它时哭了,伊斯坦布尔的美不仅在于它的外貌,它美得感人,美得深切,富于一瞬即逝的美感。当我们离它而去,当这座绚丽夺目、色彩缤纷的城市最后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我相信它真的融化了,不再存在了,因为我们再也无法看见它。

  我们慢悠悠地穿过欧洲一路返回,悠闲地支配着时间,尽量让时光流逝得慢点。弗兰克已经把这桩买卖的最后一些细节都办妥了,然而,只有等回到了那里,最后踏进了那幢房子,我们才能知道还有多少事情需要做,是否要保留一些与房子一起留下的旧家具。那对老年夫妇不想再回来看了,而他们刚从军队复员的儿子只取走了一些贵重的和与个人有关的物品,大部分的家具都留了下来。但弗兰克没有时间开出一张财产清单来,而且他也似乎觉得没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他在附近替我们租了一间房子,随我们待多久都行——但我心里却很明白:即使非要把科贝特林苑所有的旧东西都清除掉,然后再重新装潢布置,我也想现在就去那儿;即使关在几间暂时放着旧家具的房间里我也不在乎。因为我们属于那里,只属于科贝特林苑;不舒适也好,不方便也罢,都是无关紧要的。

  人们说这是近几年来最暖和的一个五月,从来没有这么早就如此暖和的,谁也不知道以后的天气会怎么样;但“让我们充分利用它,我们应该趁早享受”。

  我们没有浪费这好时光,是的,我们尽情去享受了。英格兰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到处飘着花草的芳香。风铃草已快凋谢了,但当汽车驶过小树丛和静谧的矮林时,还能在最早落下的鲜嫩的树叶下看见那湛蓝湛蓝的花瓣。我们一路上停了两次,爬过了一道篱笆。头顶上的枝杈隔出了一片横竖交叉的天空,脚下的野花湿漉漉、冷丝丝的。我俯下身,将于埋入花丛,闭上眼睛让馥郁的馨香浸满我的全身。

  “这花摘下来也没用,”迈克西姆说。“不出一小时它就枯死了。”

  我这时记起了我的孩提时代,我总是无法抗拒花的诱惑,常常采下大把大把的花放进自行车后面的篮子里,那白色、嫩绿色和淡黄色的花茎沉甸甸地垂搭在篮子的外面。我让母亲把它们插在花瓶里,相信她会奇迹般地使它们复活。

  “当然,她没能做到,”我站起来说。

  “你也得了教训。”

  “也许吧。”

  他站在那里望着我,我这时发现他的脸完全变了,变得柔和开朗,他似乎突然年轻了许多——甚至比我遇见他时还要年轻——当然,这也是他一直过于老成,显得不苟言笑的缘故。

  水仙和苹果花已经过了季节,取而代之的是盛开的丁香。每个院子里都生长着丁香树,白色和淡紫色的花瓣缀满了枝头;我们两旁的灌木树篱上挂着一条条灰白的花带——那是盛开的山楂花。只要一走出汽车,我们就能闻到它在下午阳光的灼烤下发出的奇特的、略带苦涩的气味,那也是我孩提时代的气味:我清晰地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曾坐在一个老妇人的院子里一大丛山楂树下,摘下许多沾着花蕊的嫩枝,把它们摊在地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图形来。随着父亲的去世而突然消失的幸福童年现在又回到我的眼前,而且愈发显得清晰,亲近;而中间的那段岁月,从遇上迈克西姆之前到结识迈克西姆之后,以及后来在曼陀丽的生活直至现在,却反而在渐渐地隐去,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了;似乎一座坚固的桥梁跨越了一个很大的空间将此时此刻和很久以前的岁月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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