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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们现在都已成了经验老到的旅馆常客了,习惯于对客房进行估摸,而择取具有最好或最安静条件的房间,要不就是能使我们不显山露水蛰居其中的房间,我们也习惯了要求一个远离门口的角落餐桌,在那儿我们决不会有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感觉——这已成了一个我们不能舍弃的习惯,可有时,我真恨我们得这样,我们有什么可羞愧的?我们为什么要将自己隐藏起来?我就是想要抬起头,傲然地大步走入人群之中。

  当然喽,为了他,我从没采取过这样的举动,因为他对任何注视,对任何人眼中流露出的、他以为是认出我们或揣测到我们身分的眼光,都显得极为敏感,我绝对不会让自己引起别人对我们的注意。这家旅馆只有八个房间,不过据说有不少人上这儿用晚餐;餐厅要走下几步台阶,正好俯视到底下的一个花园,花园中央有一个石砌的小池塘,这季节最后的几朵美丽的玫瑰攀在高高的围墙上;餐厅里有小巧的雅座酒吧,里面有陈旧却很舒服的椅子和软软的沙发,还有石砌的壁炉台,小小的铅框窗口边设有窗座,有两架钟,一架会发出悦耳的报时声,另一架发出响亮的滴答声,炉前地毯上有一条白脸的纽芬兰老拾犭黄,它费劲地站起身,迈着蹒跚的步子立刻向迈克西姆走来,将鼻子埋到他的手中,紧依着他。看着他俯下身,爱抚地摩挲着这条狗,我想,他也一直想望这样,唉,我也一样,我也真想有一条狗,跟我们一起在乡间漫步,在火炉边陪伴我们,我们本来是可能再有一条跟这条极其相似的狗的。我祈求得到它,我冲动热切地祈求着。

  让我们回来吧。让我们回来吧。

  我没有问过迈克西姆我们该作何打算,我不敢问。我揣测我们最终是要回到比阿特丽斯的家,重见贾尔斯和罗杰的。我知道我们总得回国外去,因为我们所有的东西都锁在湖边我们住的那家旅馆房间里。我的梦想——我只允许我隐隐约约地想上一下——便是我们只是到那儿去一下,整理好所有行李,将它托运回家,可我不知道家在何处。那没关系,我自我掩饰地想,我们可以随便在什么地方租一幢房子,直到我们知道想在何处安家为止。唯一当紧的是我们应该回去。

  但是,我害怕讲出我的梦想,我只是心存希望,间或偷偷地祈祷着梦想的实现。

  在旅馆里,我们度过了安宁而满足的三个晚上,只有那缓缓流淌过石块的溪流的潺潺水声打破了这一安宁,每天,我们都外出散步,观赏风景,在落日余晖中流连忘返。

  到了第四天,我们驱车漫无目的地走了十五至二十英里,穿过弯弯曲曲十分狭窄的小路,路两旁是低矮的树篱,抬头眺望,只见田野那边是成行的、一丛一丛的山毛榉、榛树、栗树、梣树、榆树,有些树光秃秃的,有些还挂着尚未落尽的树叶,我们上坡下坡,所到地方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我们在小村干的小酒馆歇歇脚,吃点面包和奶酪,打个盹,又继续前行。树篱上依然挂满晶莹发亮的黑刺毒和乌黑的黑刺李,谷物早已收割进仓,大地又呈现一片褐色,这儿那儿可见一堆堆的黄色的干草垛兀立,我们经过的所有农舍的院子里,都看见搭起的支撑豆类的圆锥形支架,前一天晚上的霜冻把支架顶上的豆秸都冻黑了,男人们在挖马铃薯,到处是一堆堆燃起的篝火。

  我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驶进一条小路,路两旁的大树高耸于我们头上,不过,透过灰色的树干,我们看见前面又是一片开阔的乡野,蔚蓝色的天空阳光普照。

  迈克西姆停住车。“我们这是到了哪儿?”

  “我不知道。”

  “我们经过了一块路标。”

  “真抱歉,我没留神看。”

  他笑了。我想,他都明白,我不需跟他讲明,他了解我的梦想。

  前面的路向上而去,显得很陡峭,而且拐了个弯看不见了。在我们右边,是一条平坦却更狭窄的小路,夹在长满苔藓的路旁土坡间向上透运而去。

  “就走这条道,”我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儿并没路标,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一种随意的想法,冥冥之中我是受到指引的。

  “我们已经迷路了。再开下去更要迷失方向了。”

  “不会的,至少不会完全迷失方向。离最后经过的那个村子不会超过两英里,到那儿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回去的路,那儿有一个醒目的路标。”

  “可这儿却没有,”迈克西姆说着,重又发动了车子。

  “呃,那有什么关系?”我突然有一种轻松的无所顾忌的感觉。“我们继续往前走。”

  我们往前开了。

  夹在两旁长满苔藓的高坡中间,这条小路显得很暗,坡上发绿色的树干挺拔耸立;接着小路又变得十分陡峭地向上延伸。这儿的树更高大,高高地耸立在我们头上,我想,夏天这些树一定是非常茂密,树枝交错搭成一个顶。

  突然,小路豁然开阔,通到了一块半圆形的空地。我们在一块木头路标旁停了车,路标上的字母是用绿漆薄薄地涂刷过的。

  我下了车,来到路标旁。抬头望去,四周悄然无声,间或传来一个干果,或是一根树枝断裂,落在干枯树叶中发出的极其轻柔细微的籁籁声。有一会儿,迈克西姆安然不动地坐在汽车里。

  我想,就在那时,奇怪的第六感觉就让我立时明白了,我意识到了那有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未来,这种感觉是确信无疑的,但却无法言喻,无法把握。我并没看见什么,我只是站在小路中间的一块路标底下。

  然而,我的确知道。我有一种确信无疑的感觉,周身一阵激动。就在这儿——我们已经找到了它——很近,很近,只要绕过那个拐角。

  路标指向一条小路,在夹峙两边的大树间,它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条长满苔藓、落叶覆盖的小径而已。

  至科贝特林苑。

  我把这名字默念了一遍,嘴唇龛动,不出声地把它读出来。

  科贝特林苑。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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