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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她又躺了下去。行德不知道女人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半晌,他才醒悟到她误解了自己的态度。

  “算了,我只是要将你赎出,并无恶意。从这个人手中将你买下后,你愿意到哪里去都可以。”

  他一边向女人解释,一边与那个汉子商量这笔买卖。倒也不是一笔大了不起的款子,所以一谈就妥。行德从怀里取出银子,如数放在案板上,接着说道:

  “放了这个女人吧。”

  那汉子一把抓起银子,朝女人大声吼了几句,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女人慢慢地将身子从案板上支起来。

  围观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赵行德挤出来,朝巷口走去。刚走到半路,忽听得背后有人喊他,于是他又踅转来,却看到那个女人走了过来。身上裹了一件粗糙的胡服,用一块破布将手指包好,女人走到近前说:

  “有劳公子破费了。请收下这个,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一边说着,一边摸出一块小布片递了过来。由于出了不少的血,女人的脸色有点苍白。行德接过布片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三行字,每行十个,却一个也不认得。

  “这是何物?”

  行德问道。

  “我也读不出来,但是我知道这上面写的是我的姓名和出生地。要是到伊鲁盖去,没有这个是不行的。这对我已经没有用处,还是送给公子吧。”

  “伊鲁盖在何处?”

  “您连伊鲁盖都不知道?伊鲁盖就是伊鲁盖。也就是珠宝之城的意思。西夏的京城。”

  女人深奥的眼窝中,黑色的眸子闪着光亮。

  “先前的那个汉子是何人?”

  赵行德又问起那个男人。

  “他是回鹘人。是个恶棍。”

  女人说完,折转身混入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行德也拔腿走了开去。他一边走,一边感觉到自己现在已经与以前那个自我有点不同了。到底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总之以前视为头等重要的大事,在他心里似乎已被一种别的什么东西取代了。前思后想,赵行德终于悟出,自己以前一心仕途简直是俗不可耐。为此事感到绝望,实在是滑稽可笑。今日所见之事,与学问和书本都没有关系。至少,以他目前所学的知识还很难理解。因此,赵行德得到了一种从根本上动摇自己以往的人生处世观的强大力量。

  那个西夏女人躺在案板上时在想什么呢?将那个女人杀死又有什么作用呢?她到底为什么拒绝将自己的肉体整个出卖?这恐怕也算是一种贞操感吧。赵行德对于那个汉子竟然将人剐了出售、又剁掉女人的手指的惨烈行为也觉得不可理解。而那个女人对此却能漠然处之,这更使得行德大为震惊。

  这一夜赵行德回到住所,将那个女人送给他的布片取出来,透过灯光仔细地看。那上面只写了三十个字,有点像汉字,但又不是汉字,以前从未见过。这难道是那个女人出生的西夏的文字?赵行德这才意识到西夏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文字。

  赵行德翻看着女人给他的布片,脑海中浮现出考场中见到的主考官的身影。年逾六旬的老人,既然担任主考官,想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对典籍经史的深刻造诣,仅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即可窥全豹。行德曾多次在考场中见到这位老者,只是与他并无交情。

  行德想,也许他识得这些奇怪的文字。翌日,赵行德打听到这位老者是礼部的官员,就到礼部衙门来拜访他。不可思议的是未能参加考试的打击这时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三度赴礼部衙门求见,总算获准。行德来到老人面前,施礼毕,遂将布片取出求他解读。但见这个老头子一脸难色,低着头盯着看,半天也不做声。行德向他说明了这块小布片的来龙去脉。老头这才将头抬起说道:

  “老夫亦未曾见过这等文字。契丹与回鹘的文字倒也识得,只是不知西夏已有自己的文字。若是造字,当是最近的事。与汉字十分相似啊。”

  行德答道:

  “一个民族有了自己的文字,应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将来,西夏一旦强盛起来,西方传来之经典就都会在西夏译成他们自己的文字。以往经西夏传来的所有文化就会被一律阻挡在外,而不再可东来中原也。”

  老人沉默不语,半晌才又说道:

  “也毋庸过虑,恐西夏未必能成大气候。”

  “然而已经有了文字,仅凭此项,尚不足可认为西夏已成大国乎?”

  “夷人素来如此,领土稍有扩张,就自我吹嘘起来。西夏仅为羯膻之邦,并非优秀之民族也。”

  “恕学生不敢苟同。西夏具备成长为优秀民族之本质。诚如何亮所言,不知何时,西夏势必成为中原之大患。”

  行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在尚书府中庭时,梦中答对,他指摘了朝廷在西夏方略上的失败,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理由更加充分了。西夏强盛起来的要素不正是体现在市场上遇到的那个奇女子身上吗?面对生死关头,果敢沉着。这恐怕并非个人的性格使然。如同她暗色的瞳仁一样,这种性格肯定溶化在民族的血液之中。

  “总之,老夫现时冗务缠身,无暇一一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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