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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他走到后来,终于望见了他父亲住的那个四面环山的小镇,望见了用红色石头建造的都蜂王朝时期的教堂塔楼,以及牧师住宅附近的一片树林,于是他骑着马朝下面那个他熟悉不过的大门走去。他在进自己的家门之前,朝教堂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有一群女孩子站在小礼拜室的门口,年纪在十二岁到十六岁之间,显然在那儿等候某个人的到来,不一会儿,那个人果然出现了;看样子她的年纪比那些女孩子的年纪都要大,戴一顶宽边软帽,穿一件浆洗得发硬的细纱长衫,手里拿着两本书。

  这个人克莱尔很熟。他不敢肯定她是不是看见他了;虽然她是一个没有过错的女孩子,但是他希望她没有看见自己,这样就不必上前去同她打招呼了。他决心不去同她打招呼,因此认定她没有看见自己。那个年轻的姑娘名叫梅茜·羌特,是他父亲的邻居和朋友的独生女儿,他的父母心里也暗暗盼望将来有一天他能够娶了她。她精通唯信仰主义的理论和《圣经》教义,现在显然是来上课的。但是克莱尔的心又飞到了瓦尔谷中那一群感情热烈和生活在盛夏气候中的异教徒身边了,想起了她们的玫瑰色双颊上的美人痣,其实那是沾上的牛粪形成的;他特别想起了她们中间最热情奔放和情意深重的那一位。

  他是由于一时的冲动而决定回爱敏寺的,因此他事先并没有写信告诉他的母亲和父亲,不过他希望能够在吃早饭的时候到家,在他的父母还没有出门去教区工作之前见到他们。他比预计的时间到得晚了些,那时父母已经坐下来吃早饭了。一看见他走进门来,坐在桌子边的一群人都跳起来欢迎他。他们是他的父亲、母亲,大哥费利克斯牧师,他现在已经是附近郡里一个镇上的副牧师了,正好请了两个礼拜的假回家。他的另一个哥哥卡斯伯特也是牧师,他还是一个古典学者,剑桥大学一个学院的院长和董事,现在从学校回家度假。他的母亲头上戴一顶软帽,鼻梁上架一副银边眼镜,他的父亲还是从前的样子,貌如其人,热心、诚恳、敬仰上帝,他有点儿憔悴,大约六十五岁的年纪,苍白的脸上刻满了思想和意志的印迹。从他们的头上看过去,墙上挂着安琪尔姐姐的画像,她是家中最大的孩子,比安琪尔大十六岁,嫁给一个传教的牧师到非洲去了。

  在最近二十年里,老克莱尔先生这样的牧师都差不多在现代人的生活里消失了。他是从威克利夫、胡斯、马丁·路德和加尔文一派传下来的真正传人,福音教派中的福音教徒,一个劝人信教的传教士,他是一个在生活和思想方面都像基督使徒一样简朴的人,在他毫无人生经验的年轻时候,对于深奥的存在问题就拿定了主意,再也不许有别的理由改变它们。和他同时代的人,还有和他一派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极端的人;同时在另一方面,那些完全反对他的人,看到他那样彻底,看到他在倾注全部的热情运用原理时对所有的疑问都弃之不顾,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毅力,也不得不对他表示尊敬佩服。他爱的是塔苏斯的保罗,喜欢的是圣约翰,恨得最厉害的是圣詹姆斯,对提摩西、提多和腓力门则是既爱又恨的复杂感情。按照他的理解,《新约全书》与其说是记载基督的经典,不如说是宣扬保罗的史书——与其说是为了说服人,不如说是为了麻醉人。他深深地信仰宿命论,以至于这种信仰都差不多成了一种毒害,在消极方面简直就和放弃哲学一样,和叔本华与雷奥巴狄的哲学同出一源。他瞧不起法典和礼拜规程,却又坚信宗教条例,并且自己认为在这类问题上是始终如一的——这从某方面说他是做到了的。有一点肯定如此,那就是他的诚实。

  在瓦尔谷,他儿子克莱尔近来过的是自然的生活,接触的是鲜美的女性,得到的是美学的、感官的和异教的快乐,假如他通过打听或者想象知道了,按他的脾性对儿子是会毫不留情的。曾经有一次,安琪尔因为烦恼不幸对他的父亲说,假如现代文明的宗教是从希腊起源的,不是从巴勒斯坦起源的,结果可能对人类要好得多;他的父亲听了这句实实在在的话,不禁痛苦万分,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这句话里面会有干分之一的真理,更不用说会认识到里面有一半的真理或者是百分之百的真理了。后来,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儿子狠狠地教训了好些日子。不过,他的内心是那样慈爱,对任何事情也不会恨得很久,看见儿子回家,就微笑着欢迎他,真诚可爱得像一个孩子。

  安琪尔坐下来,这时候才觉得回到了家里;不过和大家坐在一起,他倒觉得缺少了自己过去有过的自己是家庭一员的感觉。从前他每次回到家里,都意识到这种分歧,但是自从上次回家住了几天以后,他现在感触到这种分歧明显变得比过去更大了,他和他们越来越陌生了。家里那种玄妙的追求,仍然还是以地球为万物中心的观点为基础的,也就是说,天上是天堂,地下是地狱,这种追求和他自己的相比,它们就变得陌生了,陌生得就像它们是生活在其它星球上的人做的梦一样。近来他看见的只是有趣的生活,感觉到的只是强烈激情的搏动,由于这些信仰,它们没有矫饰,没有歪曲,没有约束,这些信仰只能由智慧加以节制,而是不能够压制的。

  在他的父母方面,他们也在他的身上看出了巨大的不同,看到了同在前几次里看到的安琪尔·克莱尔的差别。他们所注意到的这种差别主要是他的外表上的,他的两个哥哥注意到的尤其如此。他的表现越来越像一个农民,抖他的双腿,脸上易于表现喜怒哀乐的情绪,富有表情的眼睛传达的意思甚至超过了舌头。读书人的风度差不多消逝了;客厅里的青年人的风度更加看不见了。道学先生会说他没有教养,假装正经的人会说他举止粗野。这就是他在泰波塞斯同大自然的儿女们住在一起而受到熏陶感染的结果。

  早饭以后,他和他的两个哥哥一起出门散步,他的两个哥哥都是非福音教徒,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都是高品位的青年,品行端正,性格谨慎;他们都是由教育机床一年年生产出来的无可挑剔的模范人物。他们两个人都有点儿近视,那个时候时兴戴系带子的单片眼镜,所以他们就戴系带子的单片眼镜;如果时兴戴夹鼻眼镜,他们就戴夹鼻眼镜,而从不考虑他们有毛病的眼睛的特殊需要。当有人崇拜华兹华斯的时候,他们就带着华兹华斯的袖珍诗集,当有人贬低雪莱的时候,他们就把雪莱的诗集扔在书架上,上面落满了灰尘。当有人称赞柯累佐的画《神圣家庭》的时候,他们也称赞柯累佐的画《神圣家庭》;当有人诋毁柯累佐而赞扬维拉奎的时候,他们也紧跟在后面人云亦云,从来没有自己的不同意见。

  如果说他的两个哥哥注意到了安琪尔越来越不合社会世俗,那么他也注意到了他的两个哥哥在心智上越来越狭隘。在他看来,费利克斯似乎就是整个社会,卡斯伯特似乎就是所有的学院。对费利克斯来说,主教会议和主教视察就是世界的主要动力;对卡斯伯特来说,世界的主要动力则是剑桥。他们每一个人都坦诚地承认,在文明的社会里,还有千千万万的无足轻重的化外之人,他们既不属于大学,也不属于教会;对他们只需容忍,而无需尊敬和一视同仁。

  他们是两个孝顺的儿子,定期回家看望他们的父母。在神学的发展变化中,虽然费利克斯和他的父亲相比是更新的一支的产物,但是却缺少了父亲的牺牲精神,多了自私自利的特点。和他的父亲相比,对于和他相反的意见,他不会因为这种意见对坚持这种意见的人有害就不能容忍,但是这种意见只要对他的说教有一点儿害处,他可不会像他父亲那样容易宽恕别人。总的说来,卡斯伯特是一个气量更加宽宏的人,不过他虽然显得更加敏感,但是却少了许多勇气。

  他们沿着山坡上的路走着,安琪尔先前的感觉又在心中出现了——和他自己相比,无论他们具有什么样的优势,他们都没有见过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活。也许,他们和许多别的人一样,发表意见的机会多于观察的机会。他们和他们的同事们一起在风平浪静的潮流中随波逐流,对在潮流之外起作用的各种复杂力量谁也没有充分的认识。他们谁也看不出局部的真理同普遍的真理之间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他们在教会和学术的发言中,内心世界所说的和外部世界正在想的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

  “我想你现在一心想的就是农业了,别的什么也不想了,是不是,我的朋友?”费利克斯带着悲伤和严肃的神情,透过眼镜看着远方的田野,在说完了其它的事情后对他的弟弟说。“因此,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了。不过我还是劝你千万努力,尽可能不要放弃了道德理想。当然,农业生产就是意味着外表的粗俗;但是,高尚的思想无论怎样也可以和简朴的生活结合在一起呀。”

  “当然可以,”安琪尔说。“如果我可以班门弄斧地说一句话,这不是在一千九百年以前就被证明了的吗?费利克斯,为什么你要以为我可能放弃高尚思想和道德理想呢?”

  “啊,从你写的信中,从你和我们谈话的口气中——我猜想——这只是猜想——你正在慢慢地丧失理解力。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卡斯伯特?”

  “听着,费利克斯,”安琪尔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都相处得非常好;我们各自做各自的事;不过如果说到理解力的话,我倒觉得你作为一个踌躇满志的教条主义者,最好不要管我的事,还是先问问你自己的事怎么样了。”

  他们转身下山,回家吃午饭,午饭没有固定的时间,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什么时候结束了上午在教区的工作,就什么时候吃饭。克莱尔先生和克莱尔太太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最后还要考虑的是下午来拜访的人方不方便;但是在这件事上,三个儿子却非常一致,希望他们的父母多少能适合一点儿现代观念。

  他们走路走得肚子饿了,安琪尔饿得尤其厉害,他现在是在户外工作的人,已经习惯了在奶牛场老板的简陋饭桌上吃那些丰富的廉价食物。但是两个老人谁也没有回家,直到几个儿子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才走进门来。原来两个只顾别人的老人,一心劝说他们教区里几个生病的教民吃饭,自相矛盾地要把他们囚禁在肉体的牢狱里①,而把他们自己吃饭的事全给忘了。

  ①囚禁在肉体的牢狱里(keep imprisoned in the flesh),意为活在世上。基督教要求人死后上天堂,以求灵魂的解脱,因此把肉体和现世看作牢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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