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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第十八章

  从往日的回忆中显现出来的安棋尔·克莱尔先生,并不完全是一个清晰的形象,而是一种富有欣赏力的声音,一种凝视和出神眼睛的长久注视,一种生动的嘴唇,那嘴唇有时候对一个男人来说太小,线条太纤细,虽然他的下唇有时叫人意想不到地闭得紧紧的,但是这已足够叫人打消对他不够果断的推论。尽管如此,在他的神态和目光里,隐藏着某种混乱、模糊和心不在焉的东西,叫人一看就知道他这个人也许对未来的物质生活,既没有明确的目标,也不怎么关心。可是当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人们就说过,他是那种想做什么就能把什么做好的人。

  他是他父亲的小儿子,他父亲是住在本郡另一头的穷牧师。他来到泰波塞斯奶牛场,是要当六个月的学徒,他已经去过附近其它的一些农场,目的是要学习管理农场过程中的各种实际技术,以便将来根据情况决定是到殖民地去,还是留在国内的农场里工作。

  他进入农夫和牧人的行列,这只是这个年轻人事业中的第一步,也是他自己或者其他的人都不曾预料到的。老克莱尔先生的前妻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以后,就不幸死了,到了晚年,他又娶了第二个妻子。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后妻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因此在最小的儿子安琪尔和老牧师父亲之间,好像差不多缺少了一辈人。在二个儿子中间,前面说到的安琪尔是牧师老来得到的儿子,也只有这个儿子没有大学学位,尽管从早年的天资看,只有他才真正配接受大学的学术训练。

  从安琪尔在马洛特村的舞会上跳舞算起,在两三年前,有一天他放学回家后正在学习功课,这时候本地的书店给牧师家送来一个包裹,交到了詹姆士·克莱尔牧师手里。牧师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是一本书,就翻开读了几页;读后他再也坐不住了,就从座位上跳起来,挟著书直奔书店而去。

  “为什么要把这本书送到我家里?”他拿着书,不容分说地问。

  “这本书是订购的,先生。”

  “我敢说我没有订购这本书,我家里别的人也没有订购这本书。”

  书店老板查了查订购登记簿。

  “哦,这本书寄错了,先生,”他说。“这本书是安琪尔·克莱尔先生订购的,应该寄给他才对。”

  克莱尔先生听后直往后躲,仿佛被人打了一样。他满脸苍白地回到家里,一脸地沮丧,把安琪尔叫到他的书房里。

  “你读读这本书吧,我的儿子,”他说。“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这是我订购的书,”安琪尔回答得很简单。

  “订这本书干什么?”

  “读呀。”

  “你怎么会想到要读这本书?”

  “我怎么想到的?为什么——这是一本关于哲学体系的书呀。在已经出版的书里面,没有其它的书比它更符合道德的了,也甚至没有比它更符合宗教的了。”

  “是的—一很道德;我不否认这一点。可是宗教呢?——尤其对你来说,对想当一个宣传福音的牧师的你来说,它不合乎宗教!”

  “既然你提到这件事,父亲,”儿子说,脸上满是焦虑的神情,“我想最后再说一次,我不愿意担任教职。凭良心说,我恐怕不能够去当牧师。我爱教会就像一个人爱他的父亲一样。对教会我一直怀有最热烈的感情。再也没有一种制度的历史能使我有比它更深的敬爱了;可是,在她还没有把她的思想从奉神赎罪的不堪一击的信念中解放出来,我不能像我两个哥哥一样,真正接受教职做她的牧师。”

  这位性格率直思想单纯的牧师从来没有想到,他自己的亲生骨肉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不禁吓住了、愣住了、瘫痪了。要是安琪尔不愿意进入教会,那么把他送到剑桥去还有什么用处呢?对这位思想观念一成不变的牧师来说,进剑桥大学似乎只是进入教会的第一步,是一篇还没有正文的序言。他这个人不但信教,而且非常虔诚;他是一个坚定的信徒——这不是现在教堂内外拿神学玩把戏而闪烁其词时用作解释的一个词,而是在福音教派①过去就有的在热烈意义上使用的一个词。他是这样一个人:

  ①福音教派(Evangelical school),新教(Protestant)中的一派,认为福音的要义是宣讲人陷入罪恶,耶稣为人赎罪,人应凭借信心赎罪。英国国教中包含这种主义的也就是低教派(Low Church)。

  真正相信

  上帝和造物主

  在十八世纪以前

  确实作过上……

  安琪尔的父亲努力同他争论,劝说他,恳求他。

  “不,爸爸;光是第四条我就不能赞同(其它的暂且不论),不能按照《宣言》的要求‘按照字面和语法上的意义’接受它;所以,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不能做牧帅,”安琪尔说。“关于宗教的问题,我的全部本能就是趋向于将它重新改造;让我引用你所喜爱的《希伯莱书》中的几句话吧,‘那些被震动的都是受造之物,都要挪去,使那不被震动的常存’。”

  他的父亲伤心无比,安琪尔见了心里感到非常难受。

  “要是你不为上帝的光辉和荣耀服务,那么我和你母亲省吃俭用、吃苦受罪地供你上大学,还有什么用处呢?”他的父亲把这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可以用来为人类的光辉和荣耀服务啊,爸爸。”

  如果安琪尔继续坚持下去,也许他就可以像两个哥哥一样去剑桥了。但是牧师的观点完全是一种家庭传统,就足仅仅把剑桥这个学府当作进入教会的一块垫脚石;他心中的思想是那样根深蒂固,所以生性敏感的儿子开始觉得,他要再坚持下去就好像是侵吞了一笔委托财产,对个起他虔诚的父母,正如他的父亲睹示的那样,他们过去和现在都不得不节衣缩食,以便实现供养三个儿子接受同样教育的计划。

  “我不上剑桥大学也行,”安琪尔后来说。“我觉得在目前情况下,我没有权利进剑桥大学。”

  这场关键性的辩论结束了,它的影响不久也显现出来。多少年来,他进行了许多漫无边际的研究,尝试过多次杂乱无章的计划,进行过无数毫无系统的思考;开始对社会习俗和礼仪明显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他越来越鄙夷地位、财富这种物质上的差别。在他看来,即使“古老世家”(使用近来故去的一个本地名人的字眼儿)也没有了香味,除非它的后人能有新的良好变化。为了使这种严酷单调的生活得到平衡,他就到伦敦去住,要看看伦敦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同时也为了从事一种职业或者生意在那儿进行锻炼,他在那儿遇上了一个年纪比他大得多的女人,被她迷昏厂头脑,差一点儿掉进她的陷阱,幸好他摆脱开了,没有因为这番经历吃了大亏。

  他的幼年生活同乡村幽静生活的联系,使他对现代城市生活生出一种不可抑制的几乎是非理性的厌恶来,因此也使他同另一种成功隔离开来,使他既不愿从事精神方面的工作,也不愿立志追求一种世俗的职业。但是他不能不做一件工作;他已经虚度了许多年的宝贵光阴;后来认识了一个在殖民地务农而发达起来的朋友,因此他想到这也许是一条正确的途径。在殖民地,在美国,或者在国内务农——通过认真地学习务农,无论如何,在学会了这件事之后——也许务农是使他得到独立的一种职业,而不用牺牲他看得比可观的财产更为宝贵的东西,即精神自由。

  因此,我们就看到安琪尔·克莱尔在二十六岁时来到泰波塞斯,做一个学习养牛的学徒,同时,因为附近找不到一个舒适的住处,所以他吃住都和奶牛场的老板在一起。他的房间是一个很大的阁楼,同整个牛奶房的长度一样长。奶酪间里有一架楼梯,只有从那儿才能上楼去,阁楼已经关闭了很长时间,他来了以后才把它打开作他的住处。克莱尔住在这儿,拥有大量空间,所有的人都睡了,奶牛场的人还听见他在那儿走来走去。阁楼的一头用帘子隔出了一部分,里面就是他的床铺,外面的部分则被布置成一个朴素的起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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