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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但是他很快就忘记了那老人的外貌,对他所听到的一切感到既惊愕又沮丧。从一个冗长曲折、断断续续的故事里,王源的心逐渐清楚地辨出了某些真相。最后,老人将两只衰老的手放在干枯苍老的膝上,用嘶嘶的声音使劲地说:“小司令,就这样,你父亲每年向你的伯伯借很多很多的债。他最初借大量的钱让你出狱获得自由,小司令。后来,为了保证你在国外过得安稳些,他借得更多。哦,他解散了他的部下,让他们走了。到现在,我发誓他留下来打仗的人已不足一百。他不能再打仗了。他的部下离开他投奔另一个军阀去了。他们是雇佣兵,薪水一停发,雇佣兵还会留下来吗?那一小群留下来的人不是士兵。他们是穿破烂的小偷和军中的饭桶,他们住在这儿,是因为你父亲给他们饭吃。

  “镇上的人恨他们,因为他们挨家挨户要钱,他们带着枪,叫人胆战心惊。他们仅仅是武装了的乞丐。我曾经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告诉过司令,因为司令一直是这样令人起敬,从来不允许他的部下取得分外的战利品,也从不允许他们在和平时期拿人民的东西。嗯,当时他奔出去,咆哮着,紧锁眉头,在他们面前捋着胡须,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少爷?虽然他们假装害怕,但他们看到他老了,一边吼叫一边还在发抖,当他走后,我看到他们大笑起来。于是,他们又径直跑出去继续乞讨,为所欲为。告诉司令又有什么用呢?也许平静对他更适宜。就这样,他每月要借钱,这我知道,因为你伯伯现在常来,如果不是为了钱他就不会来。你父亲也以某种方法得到钱,我见他手上有钱。但我知道现在人们税交得不多,而他的士兵强要的钱占了他所有的钱的一大部分,如果你伯伯不给他钱,他就不够用了。”

  王源一时简直无法相信这一切,他沮丧地说:“但如果我父亲已像你所说的那样解散了部队,他现在只供这些剩下的兵吃饭,他不会需要那么多钱的。因为我知道,祖父还留给他不少地呢。”

  老人弯腰靠近王源,发出嘶嘶的尖声说:“我敢打赌,那些土地现在都是你伯伯的了,或几乎等于是他的了,因为你父亲怎么能偿还他欠下的债呢?小司令,你以为你去国外你父亲没有付出代价吗?他给你亲生母亲的钱刚够她花用,你的两个妹妹也与这个小镇上的商人结了婚。可是为了你,你父亲每个月把钱送到另一位太太那里。”

  这时,王源才觉察到多少年来他一直是多么的孩子气。年复一年,他始终认为父亲理所当然应该支付他所需要的一切。他不挥霍,不赌博,不要许多漂亮衣服,也不做那些年轻人偶尔做的浪费父母钱财的事。可是年复一年,他的起码的需求也已花费了他父亲的几百块银元。眼下,他想起了爱兰的丝绸礼服和她的婚礼,还想起了太太的房子和她的那些弃婴。虽然王源知道太太的父亲留给她不少钱,因为她是独生女儿,但王源仍然怀疑这些钱是否足够支付她所有的费用。

  王源感到自己的心正向衰老的父亲靠拢。这么多年来,他从不埋怨,哪怕借债也千方百计地不让儿子捉襟见肘。王源带着新生的男子气概,严肃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明天我要去见见我的伯伯和堂兄,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又是如何控制父亲的。”他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又加了一句:“还有如何对待我的。”

  整整一夜,王源始终忘不了这个想法。他一次次地醒来,虽然他安慰着自己,并想到无论如何他们毕竟是一家人,因此债也就不再真正成其为债了,然而,当他一想到那父子两人,他的心就沉甸甸的。是的,他们是他的亲戚,虽然他觉得自己与他们迥然不同,彷佛属于另一个种族。就这样,王源在暗夜的孤独中沉思着。他睡在童年的床上,在他父亲的屋子里;可是他有一次却忽然感到,自己彷佛已飘洋过海,成了一个外国人。这感觉刺伤了他,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凄凉,他想:我怎么会变得像这样无家可归了?所有在火车上度过的日子和所见所闻浮现出来,又一次地折磨他,使他畏缩。

  他突然用低低的声音喊道:“我无家可归了!”

  但他又急切地想把这一呼喊从心头驱散,因为这对他来说是可怕的,他简直不堪忍受去理解它。

  第二天,他反反复覆地提醒自己,他们无论怎么说总是亲戚,他不是真正的外人,他自己的亲戚不会伤害他。他也不愿意责备父亲。他对自己说,他很理解父亲,父亲由于年老和对儿子的爱才被迫欠下了债,除了向自己的兄弟借钱外,他又能向谁去借钱呢?那天早晨,王源这样安慰着自己。那天风和日丽,初秋的微风凉爽怡人。

  太阳照在院子里,轻扬的风把热气从屋里吹出来,王源感到心情舒畅了些。

  早上吃完饭之后,王虎便出去视察他的部下。这天,他当着王源的面,表现出他正忙于他的部队的事务。他取下他的那把刀,喊他那个年迈的亲信过来把它擦拭干净,他站在那里虚张声势的么喝,因为刀上已积满尘埃。王源禁不住笑了,但心中却腾起了淡淡的哀愁,因为他了解了事实的真相。

  王源见父亲走了,心想这是个好机会,他可以私下去和他的伯伯和堂兄谈谈。寒暄过后,王源坦率地说:“伯伯,我知道我父亲欠了你一笔债。他现在老了,我想知道他一共欠了多少,我将尽到我的一份责任。”

  王源本来准备好了许多话,但就是没有为他刚刚发现的他的这种责任作准备。这两个生意人对视了一下,年轻的一个取来了一本账簿,这是一本店里专门用来记赊账的、软纸封面的大账簿,他把账簿捧到他父亲面前,他父亲接过账簿,把它打开,开始用沙哑的声音读那些王虎向他们借钱的年、月、日。王源听着,听到那日期从他南下上学时开始,一直继续到现在,借款数目一次比一次大,并且利滚利。最后,王掌柜读出了钱的数目:“总共一万二千五百一十七块银元。”

  王源听了这些话,坐了下来,好像被石头击中了一样。王掌柜合起账簿,将它递给他儿子,他儿子将它放在桌上,两个人等待着。王源竭力想保持常态,但却用比平常要低的声音问:“我父亲拿什么来作抵押?”

  王掌柜小心翼翼但不带任何感情地回答王源,像平日说话一样,他的嘴唇几乎一点也不动:“我自然记得他是我的兄弟,我没有向他要我会向外人要的那种抵押品。此外,有一阵你父亲的地位和军队是我们的保障,可现在不再是了。自从我孩子他妈惨死之后,我感到我到乡下去已完全失去了安全。我觉得没有人再怕我了,大家都知道你父亲的威势已今非昔比。事实上,没有一个军阀的势力比得上从前了。现在南方正在闹革命,并且他们威胁着要经过这儿北上。这年头世风日下,到处都在造反,在我们的土地上,佃户们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胆大妄为。然而,我记得你父亲是我的兄弟,就没有拿他的土地来作抵押,事实上,它也抵不上我为你而借给你父亲的钱。”

  听到“为你”两个字,王源朝他的伯伯看了一眼,但仍然一言不发,等那个老头继续说下去。那老人又说:“为了你我情愿让我的钱流出去。我要让你成为一个保证人,无论你以什么方式担保都行。你可以为我做许多事,源,也为我的儿子们,他们是你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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