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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三】

  正如他在童年对父亲又爱又恨,此刻王源带着爱恨交织的情感离开了这异国。无论怎样不情愿,他不能不爱它,正如任何人都必定会爱上一件强壮有力、生气勃勃和美丽绝伦的事物一样。他爱美,因此他必然会爱那群山上的绿树,爱那没有死者坟茔的草地,爱那肥沃、兴旺、富庶的土地上的野兽,爱那洁净、没有人类垃圾的城市。然而又正是这些东西他不爱,因为如果它们是美的,他就不知祖国的那些荒山秃岭是否有美可言。在那儿,死者躺在生者的沃土中,坟茔点缀着田野,王源觉得这是荒谬的。祖国的这些景象涌上了他的心头。在火车上,当他看到那些富饶的乡村掠过,他暗暗地想:如果这是我的,我会深深地爱它,可是它不是我的。不知为什么,他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件美好但不属于他的东西。甚至对那些拥有不属于他的好东西的人,他也不大喜欢。

  他又登上了船返回故乡。他默默沉思,扪心自问在这离去的六年中获得了什么。毫无疑问,他学到了很多。他脑中塞满了有用的知识。他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满了笔记本以及许多其他种类的书。他还写了一篇长论文,论文的主题是关于某种麦子的遗传特征。此外,他还有几小袋麦种,那是从他的试验田里精选出来的;他计划将这些种子播进祖国的泥土里,让它不断繁殖,直到能收到足够的种子分发给他人,这样大家的收成都会增加了。他知道这就是他所拥有的一切。

  他不止有这些。他坚信某些东西。他知道当他结婚时,新娘一定是他的骨肉同胞。他与王盛不同,因为现在对他来说,白色皮肤、淡色眼睛和卷曲的头发并不神奇。不管他的配偶是谁,她一定和他相像,她的眼睛像他是黑色的,她的头发光滑,又黑又直,她的皮肤与他的色泽相同。他一定要有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自从那个榆树下的夜晚之后,那个在某种程度上他十分了解的白种女人对他说来已变得完全陌生。她并没有变,她日复一日,一如既往,总是稳重沉静、彬彬有礼,并能聪颖敏捷地领悟他所说和所感到的一切,然而,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们两人的心灵可能相知,但居住在两个不同的住所里。仅仅在离别那一刻,她才又努力向他靠拢。临走时,她去送他,那对老夫妇也去了。他在火车上向他们道别,伸出手去向他们说再见,她久久地紧握着它。她的眼睛湿润而阴沉,低声哭着说:“我们不再通信了吗?”

  当时,从不伤感的王源,被她眼中的痛苦搅得茫然,他结结巴巴地说:“当然——要写信的——为什么不通信呢?”

  可是她,审视着他的脸,放下了他的手,变了脸色,说以后他们永远不会再通信了。正好那时老太太很快地插了进来,说:“当然王源会给我们写信的。”

  王源又一次保证他会写信告诉他们一切,可他心里明白他永不会再写信给他们了。火车开动时,他看了看玛丽的脸,看出她也知道他永不会再给他们写信了。他正回家,而他们是异国的人,他什么也不能告诉他们。就像抛弃一件永不再穿的袍子一样,他将他整整六年的生活撇到了一边,只除了他脑中的知识和书箱……可是现在在船上,当他想起这些岁月,他感到心中有种不情愿的爱,因为这异国有如此多他想要的东西;因为他不能恨这三个人,他们的确是好人。可是这种爱是不情愿的,因为他正回家去,他想起了一些他已遗忘的东西。他想起父亲,想起肮脏、丑陋、拥挤的小街,也想起他在监狱中的三日。

  他虽不喜欢这些东西,但他仍然在心中为祖国争辩。在这六年中,革命已经爆发,无疑一切都有了变化。难道一切还会如旧吗?当他出国时,王孟是个亡命者,可王盛告诉他现在王孟已是革命军中的一个队长,可以随心所欲地周游各地。变化还远不止这些。在这条船上,王源不是唯一的中国人,有二十个左右的青年男女正像他一样返回祖国,他们在一起高谈阔论,在同一张桌上一起进餐。他们谈论着祖国正在发生的一切。王源听说狭窄的街巷已被拆除,像别的国家里一样的那种宽广的大道穿过古老的城市,机动车在祖国的大道上奔驰,过去总是徒步或骑驴的农民如今骑上了摩托车。他还听说新生的革命军有多少大炮、轰炸机和武装士兵。他们还谈到,现在已提倡男女平等,谈到新颁布的法令禁止买卖鸦片等等,他们相信,这些旧时代的罪恶都已一去不复返了。

  他们谈了许多王源前所未闻的事,王源不禁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陈旧的记忆,于是他更加迫不及待地想投入祖国的怀抱。他为自己的青春而感到欢欣。一天,他们一起坐在桌旁。置身于自己的同胞中间,王源的心激烈地跳动着,他激动地说:“我们生活在今天多么幸运,我们可以用我们的生命自由自在地做我们愿意做的事!”

  那些青年男女相互顾盼,兴高采烈地微笑着。一个姑娘伸出她漂亮的脚说:“看我!如果我生在我母亲的时代,你想我能用这样健全的脚走路吗?”他们像孩子们在做游戏时那样开心,纵情地笑了起来。可这姑娘的笑有比欢乐更深的含义。一个青年说:“在我国人民的历史上,我们第一次获得了自由——自从孔夫子以来的第一次。”

  这时,一个兴高采烈的年轻人高声呼喊:“打倒孔夫子!”于是这些人一起高喊:“是啊,打倒孔夫子!”又说:“打倒孔夫子,打倒我们痛恨的一切旧事物,让孔夫子和他的礼教永世不得翻身!”

  有时他们谈论一些严肃的问题,焦虑不安地考虑并计划着将要为祖国做些什么。王源和他的同伴每人心中都充满了报效祖国的热望。在他们所讲的每句话中,都可以听到“祖国”、“爱国”这样的字眼。他们严肃地掂量着自己的缺点和能力,并把自己与其他人相比较。他们说:“西方人在发明创造性、体力和进取心等方面胜过我们。”另一个说:“我们在哪些方面胜过别人呢?”他们相互看了看,说:“我们在有耐心、理解力和长期忍耐方面胜过别人。”

  那个刚才伸出漂亮的脚的姑娘这时不耐烦地叫起来:“我们忍耐了这么久,这是我们的缺点。就我而言,我决心什么也不忍受,我绝不忍受我讨厌的一切。我将教会我们国家的妇女不再忍辱负重。在外国,我从没见到妇女忍受她们不喜欢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她们能进步得如此快的缘故。”

  一个喋喋不休的青年喊了起来:“是啊,在外国是男人忍受,现在好像我们也必须学会忍受了,弟兄们!”他们哄堂大笑起来,无拘无束,生气勃勃。那多话的青年,带着爱慕悄悄地看着那个大胆、漂亮、没有耐心的姑娘。他想她一定有办法去实现她的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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