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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在第五年和第六年里,王源继续与这个姑娘若即若离。她不是超越女人使他害怕,就是女人味不足使他没有欲望要得到她,可他从来也不能完全忘记她是个女人。无论怎样,最终的结果是,由于他的性格又内向又偏狭,她仅仅只是他的朋友。

  毫无疑问,他迟早会被她吸引,或与她更亲近,或对她更冷淡。

  但他终于躲避了她,由于一件本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王源从来也不参加他的同伴们的荒唐的活动。一年前学校里来了弟兄两个,他们是王源的同胞,但来自南方,那儿的人头脑和语言都很轻率。他们朝三暮四,嘻嘻哈哈。这两个年轻人非常轻松活泼,他们轻易地将自己交付给了周围的下等生活。他们受到了普遍的喜爱,并常常寻找出风头的机会。他们学会了唱那种学生们喜欢的歌,这种歌往往只是一阵狂喊乱叫,它们滑稽可笑,节奏强烈。他们唱得不比任何一个小丑逊色。他们来到人群面前,会像小丑一样舞蹈,露出牙齿哈哈大笑,不分好歹地喜欢任何观众的掌声。在王源和他们之间有一道深渊,比他与白人之间的深渊还要深。不仅仅是由于他们的方言与他的不一样,由于南方和北方的语言不同,而是由于王源暗暗地为他们感到羞愧。他想,让这些白人愚蠢地到处扭动他们的身体吧,他的同胞却不该在外国人面前出乖露丑。当王源听到喧哗的笑声和赞扬的吼声,他的脸变得静默而冷淡,因为他辨别出,或相信自己辨别出了这种欢乐下的戏谑和嘲讽。

  有一天他尤其不能忍受。那天晚上,他们要在一个大厅里举行晚会。王源也去了,并邀请了玛丽.威尔逊。她现在常常与他一起到公共场所去。他们一起坐在那儿。那两个广东人在轮到他们时上了台,一个扮成老农民,另一个扮他的妻子。那农民有根假的长辫拖在背后,那妻子非常粗俗,像个急性子的女人一样大叫大嚷。

  王源不得不坐在那儿看这两个人装扮傻子。他们为了一只家禽争吵咒骂起来,那只家禽是用布和羽毛制成的,他们两人在台上争夺那只家禽,一点一点地将它瓜分完了。他们说的话每人都懂但又好像说的是他们的家乡话。这种情景的确很可笑,那两人非常聪明机智,所有的人都开心地笑了,甚至王源有时也稍微笑了笑,尽管心中不舒服,而玛丽却常常大笑起来。那两人走后,玛丽转向王源,她满面笑容,神采飞扬,她说:“源,你祖国是不是有这样的东西,我觉得好有意思啊!”

  听了这些话,王源笑不出来了,他生硬地说:“这根本不是我的祖国的样子,现在没有农民留辫子了。这不折不扣是你们纽约舞台上喜剧演员演出的闹剧。”

  看出不知为什么王源被深深地刺伤了,玛丽立即说:“哦,我当然看出了这一点。这都是胡说八道。但无论如何,它别有风味不是吗,源?”

  可王源不愿回答。一晚上他都闷闷不乐地坐着,直到晚会结束。

  到了玛丽的家门口时,他向玛丽鞠了一躬。她请他进去时,他拒绝了,虽然最近他热切地渴望进去,想在那温暖的屋子里与她一起坐一会儿。可是他现在拒绝了,玛丽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她对他有点不耐烦,感到他是外国人,与自己不同而且难于理解,于是她让他走了,只是说:“那么下次再来吧。”他走了,心中格外委屈,因为她没有劝他一下。他悲伤地想:“那两个广东人对中国的丑化使她瞧不起我了,因为她看到了我的民族是如此愚昧。”

  他走回家去,心中生着闷气,并想着她的冷漠。他走进那两个小丑的住处,敲了敲门,进了他们的房间。他们衣冠不整地站着,正准备上床睡觉,王源的出现使他们吃了一惊。他们的桌上正放着那根假辫子和长长的假胡须,还有所有那些他们用来化妆的东西。看到这些,王源的口气中不禁又添了几分严厉。王源非常冷漠地说:“我到这儿来,是想告诉你们,你们今晚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你们自己大出风头,只为了博得人们的一笑,而这些人一向随时准备笑话我们,这不是爱国的行为。”

  那弟兄俩愣住了,起初他俩面面相觑,然后其中一个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另一个跟着也笑起来。由于他们说的中文各不相同,那哥哥用外语说:“大哥,我们让你去保持祖国的荣耀,你去为成千上万别的人保持你十足的尊严吧!”他们又哄然大笑起来。王源对他们的阔嘴巴、快活的小眼睛以及矮胖的身体讨厌透顶。他看着他们笑,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在身后关上了门。

  “这些南方人,”他喃喃自语,“我觉得不属于真正的中国血统——只是些小部落里的人……”

  那天晚上,王源躺在床上,光秃秃的树枝在银色月光照亮的墙壁上投下了影子,形成了奇异的图案。他庆幸自己与他们没有交往,庆幸自己过去没有待在他们的军校里。他感到,在这异国,他与那些别人以为是他的同胞的人有着天壤之别。他独自屹立着,自豪地认为自己是唯一能真正显示他民族的本质的人。

  王源集中了所有的自豪感使自己振奋起来。他那天晚上的感情微妙,他知道自己最看重玛丽对他的夸奖,因此他受不了他的同胞在她面前愚蠢地出乖露丑。这对他说来就好像她看见他自己出丑一样,他简直无法忍受。他自傲而又孤寂地躺在床上,由于这两个人,他甚至觉得所有的祖国同胞都成了异己,这使他格外孤寂。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没有恳求他到她的家里去。他辛酸地想:现在她改变了对我的看法,她现在认为我真的是那两个傻瓜中的一个。

  他决定要表现得毫不在乎。他在心中搜寻有关她的不可爱之处的一切记忆:她有时是多么地强硬;她的声音有时像刀锋一样锐利;有时她那么自信,女人在男人面前不该这样;他还想起她坐在汽车驾驶盘前面,驾着车好像在驱使一只牲口,强迫牠飞奔再飞奔,而她的脸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他不喜欢这一切回忆。他终于傲慢地结束了这些回忆,对自己说:“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要将它做好。等到我完成了我必须做的工作的那一天,我发誓,名单上不会有他人的名字在我之上,这是为我的人民争光。”

  他终于睡了。

  虽然他孤独寂寞,但他却不能重新回到他过去的那种隐居生活中去,因为玛丽不许他这样。她三天之后又给他写信了。看到桌上那封方方正正的信时,他的心不禁激烈地跳动起来。他觉得他的孤独比以前还要沉重,他迅速地拿起信,急切地想知道她在信中说些什么。当他拆开信时,他的心稍稍冷静了下来,因为信中措词平常,不像她已三日没见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是她已习惯朝夕相处的。信中只有四行字,说她的母亲有一种花,正含苞欲放,她希望王源去看看,他愿意第二天来吗?到那时花就要怒放了……就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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