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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王源进一步发现,她的确不是个平凡的姑娘。当那老人谈起王源写的东西时,玛丽也知道。她迅速敏捷地向王源提了个问题,使王源吃了一惊。王源奇怪地问:“你怎么会对中国的历史如此了如指掌,竟问出像晁错这样年代久远的人物呢?”

  那姑娘眼中带着微笑,闪闪发亮,她谦虚地说:“我想我与你的祖国总是有种亲密的关系,我读过关于你的国家的书。我跟你谈谈我所知道的关于晁错写的文章好吗?然后你就会知道我是个绣花枕头,实际上什么也不懂。他写了一篇关于农业方面的散文,是不是?我读过这篇文章的译文,还记得一些。似乎是这样的:‘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着,不地着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墙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注:汉代晃错的《论贵粟疏》——译注。]

  王源熟知的这些词句,现在由这姑娘用珠圆玉润的声音诵读了出来。显然她喜欢这些词句,因为这时她的脸变得严肃,眼中充满了神秘,彷佛一个人正在回味某种已知的美。她的父母肃然起敬地所著,为她感到自豪。她的老父亲转向王源,就像一个激动得要在心中呼喊,但依然表现得很礼貌而得体的人那样,他说:“你看出我的孩子是多么聪明机智吗?你以前曾见过像她这样的吗?”

  王源情不自禁地说出了他的欣喜。此后,每当她说话时,王源就倾听着,并觉得自己与她有了某种亲密的关系,因为无论她说什么,即使说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那么恰到好处,正如他若处在她的地位会说的一样。

  虽然那晚他第一次进入这所房子,他觉得自己已非常习惯于这所房子和这些人,以致忘了他们属于不同的种族。但他还是不时发现某种陌生而奇怪的东西,一种他不能理解的异国风情。后来,他们走进一个小一些的房间,在一张椭圆形的桌子旁坐了下来,晚餐已准备好,正放在桌子上。王源拿起汤匙准备吃,但他看见别的人似乎都不慌不忙,一会儿那老人低下了头。除王源以外的其他人也跟着低下了头,王源不懂这种事,他东张西望,看看会发生什么。那老人好像对无形的神在大声祷告什么,虽然只说了几个词,但却充满了感情,好像他由于接受了一件礼物而感谢某个人。在此之后再没有什么别的仪式了。他们开始吃,王源这时没有问任何问题,但他后来在谈话中问起了这事,并得到了回答。

  在此之前,王源从未见过这种仪式,他感到非常好奇。吃完饭之后,他们在宽阔的阳台上坐了下来,沐浴在幽暗的暮色之中。王源问他能不能知道在这种时刻他应该遵守何种礼节。那老人沉默了一会,抽着烟斗,平静地将目光投向笼罩在阴影中的街道。后来,老人握着他的烟斗,终于开了口:“源,好多次我不知该怎样向你讲我们的宗教。你看到的是一种宗教仪式,我们在为那些每天放在我们面前的食物而感谢上帝。这仪式本身并不重要,然而祂是我们生命赖以生存的最崇高的事物的象征——我们对上帝的信仰。你还记得你说过我们的繁荣和强大吗?我相信这是我们宗教的果实。我不知道你们的宗教是什么,源,但我知道如果我让你在这儿生活,让你天天去上课,在这儿进进出出,而不告诉你我们的信仰,这对你以及我自己都是不诚实的。”

  老人这样说时,那两个女人来了,然后她们坐了下来。那母亲坐在一张摇椅上,她轻轻地前后摇动,好像风在吹动椅子。她坐在那儿听她的丈夫说话,脸上挂着温和而赞同的笑容。老人停了片刻,在他继续讲到神和上帝创造人类的奇迹时,他太太带着一种温和的感情说:“哦,王先生,当威尔逊博士告诉我你在班上是那么出类拔萃,你写的文章是那么才华横溢时,我还以为你信基督教呢。如果你能信奉基督教,回国去现身说法,那对你的祖国将会多么有益啊!”

  王源听到这些话惊讶万分,因为他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出于礼貌,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稍稍低下了头。他正要开口,玛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这声音像金属一般又尖又脆,其中带着一种王源从没有听到过的音调。她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她父亲说话时,她默默地坐着,手捧着下巴,似乎在听。她的声音在暗淡的光线中响起,激动不安,陌生奇特,而且有点不耐烦,像一把小刀一样划破了这场谈话:“我们进去好吗,爸爸?椅子更舒服,我喜欢灯光……”

  老人听到她的话,茫然不解而又惊讶地说:“怎么,哦,好,玛丽,如果你愿意,就进去吧。但你一向喜欢坐在这儿度过黄昏。每天晚上我们都在这儿坐一会儿的……”

  但那姑娘越发烦躁不安,她固执任性地说:“爸爸,今晚我喜欢灯光。”

  “很好,亲爱的。”那老人说。他缓缓站起身来,大家一起进屋去了。

  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老人没有再提起圣餐礼的事。这时他女儿主导了谈话。她将上百个问题一古脑儿向王源提出来,像连珠炮似的,有时问得很深,王源只得坦率地承认自己才疏学浅,说不清楚。她说话时,王源感到很愉快。王源虽知道她算不上是个美人,但她的脸热情聪颖,皮肤细腻洁白,薄嘴唇透着淡淡的红色,头发光亮柔滑,几乎像他的一样黑,但要比他的漂亮。他看出她的眼睛是美丽的,现在它们带着诚挚的光芒,几乎变成了黑色,当她微笑时,它们又变成一种可爱的闪闪烁烁的灰色。她从不纵情大笑,但常常妩媚地莞尔一笑。她的手也会说话。它们柔软细长,好动不宁。虽然它们并不小巧玲珑,也许还显得过于清瘦,也不够光滑细腻称得上美丽,但在它们的外表和运动中含有一种力量。

  王源在这些外表本身中并不能汲取什么乐趣。因为他将她看成这么一种人,这种人的肉体彷佛并不是它本身,而只是其心灵的外壳。这对王源说来很新鲜,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当他认为在她身上发现那种稍纵即逝的美丽时,它又在剎那间消失了。在她心灵的光辉的闪现中,在她机智的谈吐中,王源完全忘了那种美。精神在这儿使肉体活跃起来,但精神并不费心去考虑肉体。

  因此这时王源几乎不把她看作一个女人,而只是将她看成一个物体,它变幻无穷,光辉灿烂,热情洋溢,有时有点冷漠,常常会突然沉寂。但并不是由于无话可谈才出现沉默,这种沉默只是出现在她的思想把握了王源所说的东西的时候。这时她细致地将她的思绪理出来,追根究柢。在这种沉默中,她常忘了自我,忘了她的眼睛依然盯着王源的眼睛,而他已讲完了。在这种沉默中,王源发现自己不止一次愈来愈深地向那柔妙地渐渐变黑的明眸中看去。

  她一次也没提起圣餐礼的事,那两个老人也没有再提,直到最后王源起身告辞时,那老人紧握住他的手说:“孩子,如果你希望的话,下星期天与我们一起到教堂去,看看你是否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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