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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他需要强烈、粗犷、明确贴切的词汇。他不能用他母语中的词,它们经过长期的琢磨,已变得圆滑而失去了棱角。不,他要在这种年轻的外国语言中找出别的词来。可是这些词对他来说像是新工具,沉重得使他不能得心应手,他还不习惯它们的形式和声音,因此他最终放弃了这种努力。他不能赋予这诗一种形式,它无形地藏在他心中,使他激动了一两天或更长一点时间。最后他感到,如果他能设法赋予它一个形式的话,那么他就能对这个民族了如指掌了。可是他不能。他们的灵魂始终回避着他,他只是在他们急速运动的躯体之间走来走去。

  王盛和王源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王盛的灵魂像那些诗韵,这些诗韵从容自如地从那个灵魂中涌流出来。一天,他将他写的诗给王源看,这些诗写在烫有金边的厚纸上,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当然,它们没什么了不起——这不是我最好的作品。我以后要写些更好的。这些只是些在我脑海中涌现的有关这个国家的随想,我将它们记了下来。我的老师夸奖我写得好。”

  王源一首首地仔细读那些诗,默默无言但充满崇敬。他觉得那些诗很美,个个词都经过推敲,恰如其分,就像一颗钻石镶嵌在一只黄金戒指中那么干净利落。王盛轻松地说,其中一些诗已由一个他认识的女人谱上了音乐。在提起这女人一两次之后,他便带王源到她的家去,听她为他的诗谱的曲子。在那儿王源又看到了另一种女人,以及王盛的生活的另一面。

  她是某个音乐厅的歌手,不是个一般的歌手,但也还不是如她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是个了不起的歌唱家。她住在一所许多人同住的公寓里,在公寓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她住的房间光线暗淡,但很安静。虽然室外阳光灿烂,却没有阳光照进她的房间。蜡烛在高高的青铜烛台上燃烧着,线香的香味浓烈地弥漫在混浊的空气中。每张椅子上都有坐垫,坐上去软软的,房间的尽头还有一张长沙发。那女人躺在床上,修长、姣好,王源猜不出她的年龄。看见王盛时她喊了起来,挥舞着一只她用来抽烟的烟嘴,她说:“盛,亲爱的,我好久不见你了!”

  王盛很自在地坐在她身旁,好像他以前已在那儿坐过许多次了。

  她又说起话来,她的声音深沉、奇特,不像女人的声音,“你的可爱的诗——‘寺钟’——我已替它谱了曲!我正要打电话给你……”

  王盛说:“这是我堂弟王源。”她几乎都没有看王源一眼。王盛说话时,她站起身来,她修长的腿像孩子那样毫无顾忌地裸露着。她口中含着烟嘴,吐出一两个模糊不清的词:“哦,哈啰,王源!”她好像根本没看见王源。然后她径直走向她的钢琴,将口中的烟放到一边,手指开始轻柔地从一些琴键滑向另一些琴键,深沉缓慢的音符飘了出来,王源从来没有领略过这样的音乐。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唱歌,声音低沉得像她奏出来的音乐,微微颤抖,充满了激情。

  她唱的那首歌很短,是王盛在祖国时写的一首小诗,但这音乐以某种方式改变了它的情调。因为王盛的这首诗写得充满愁思、轻悠淡远,飘逸得像月光下的竹影在寺墙上摇曳。但这个外国女人唱这些精巧的词时使它们充满了激情,那竹影变得浓重坚实,那月光变得热情奔放。王源感到不舒服,觉得这音乐的形式同这些词创造出来的意境相比,浓烈得有点不相称。这个女人也一样。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一种使人不安的因素,她所唱的每一个词和她的每一次顾盼都不单纯。

  在一剎那间,王源感到自己不喜欢她。他不喜欢她住的屋子,也不喜欢她的眼睛,它们衬着她的金发,显得颜色太深。他也不喜欢她对王盛的顾盼。她老是喊王盛“亲爱的”。她演奏完之后在室内徘徊,经过王盛时常常碰到他;她将写好的乐谱交给王盛,倚在他身上,有一次甚至将脸贴上了他的头发,并漫不经心地低低地说:“你的头发没有染过,是吗,亲爱的?它总是这么光亮……”这一切王源都不喜欢。

  王源十分沉默地坐着,感到这个女人令人反胃,虽然他的祖父遗传给他的胃很健康。他父亲传给他一种简单的知识,这种知识告诉他,这个女人的言行举止和外貌都不得体。他盼望王盛对她表示厌恶,哪怕只是婉转地表示厌恶。但王盛没有。他没有去碰她,这倒是真的,也没有以同样的措词答她的话,或伸出手去握她的手。但他接受了她所做的和所说的。她将手在王盛的手上放了片刻,他听任它待在那儿,并没有像王源所希望的那样将手抽回来。她频送秋波,他也回眸凝睇,微笑着接受了她的大胆和恭维。

  王源几乎不能忍受他所目睹的一切了,他像一尊高大而沉稳的塑像一般坐着,似乎目无所视,耳无所闻,直到王盛站起身来。甚至那时,那女人还用双手紧抓住他的胳膊,哄着王盛来参加她的宴会,说:“亲爱的,我想把你介绍给人们,你知道,你的诗是新颖的,你这人本身也是新颖的。我爱东方——这音乐相当美妙,不是吗?我想让人们都听到它——但也不希望太多,你知道,只是几个诗人和那个俄国舞蹈家。亲爱的,我有个想法,她可以给这音乐配上舞蹈——一种东方色彩的舞蹈——你的诗配上舞蹈将是非凡的,让我们试试看……”她不断诱劝着,直到王盛握了握她的手,答应了她的请求。王盛答应得彷佛有些不情愿,但也许是由于王源在一旁看着,王盛才表现得彷佛不大情愿。

  他们终于离开了她的家,又来到了街上,王源深深地呼吸了一两口新鲜空气,高兴地看着遍地的阳光。他们缄默不语,王源不想先开口,因为他怕说出自己的感想会得罪王盛,而王盛却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脸上挂着一丝微笑。终于,还是王源先开口了,他带着几分试探:“我从来没有从一个女人嘴里听到过这种话,我几乎从来没听人说过这种话。她真的这么爱你吗?”

  王盛哈哈大笑,说:“这些词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她对任何男人都会用这些词——这是这种女人的方式。那音乐不坏,她把握住了我诗中的情绪和意境。”王源看着王盛,在他脸上看出一种王盛自己察觉不到的神情。这种神情明白地显示出王盛喜欢那女人说的甜蜜而无聊的话,他喜欢她对他的称赞,喜欢她的音乐对他的诗的美化。王源便没有再说什么。但王源在心中说,王盛的生活方式不是他的生活方式,他绝不会像王盛一样生活。他的生活道路将是最完美的,虽然他几乎还不清楚他的道路是什么,但他知道他不会与王盛走同样的道路。

  为了使他的堂兄高兴,王源虽然在这个城市和它的旖旎风光中逗留了一段时间,观看了地铁和街道商店,但是王源知道无论王盛怎么说,这里并不包含全部的人生。他自己的人生不在这儿。他像只孤雁,这里没有他熟悉或理解的东西。

  有一天,天气十分炎热,王盛热得懒洋洋的,躺下睡了。王源独自漫步街头,随意乘了几辆公共汽车,来到一个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样的城市里会有的地方。因为他看惯了它的富足。他认为城中的建筑是宫殿,城中的每个人都认为吃得饱,喝得足,穿得暖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期望的不是这些,因为这些是他们应得的,是他们预料会得到满足的。除了这些基本需求之外,他们还要求有娱乐和更好的衣食,他们不是藉此生存,而是希望给生活增添情趣。在王源看来,这个城市里的每个公民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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