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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士兵走进牢房,他们用枪捣着、戳着,把所有人都轰了起来,这时那个年轻人又开始呜咽:“喔,妈妈……妈妈……”甚至当一个士兵用枪托重击他的头部时,他仍在哭叫,彷佛这就是他的呼吸,无法停止。

  所有被关押着的人都默默地——除了那个年轻人之外——步履不稳地朝前走去,大家都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与此同时,一个士兵提着一盏马灯站在旁边,每过去一个就照一下他的脸。王源走在最后,来到那个士兵跟前时,马灯照上他的脸的时候,突然的光亮使他暂时失去了视觉,就在他什么也看不见的一剎那间,他感到有人狠狠地将他一推,把他推倒在锤平的泥巴地上。随即,他听到锁门的声音。他活下来了。

  连着三天,每天都有新抓进来的年轻人,每天这些人被带出去,再也没回来。这些人的反应都差不多,他们时而沉默,时而咒骂,时而啜泣,时而疯狂地喊叫。连着三天,王源被推回牢房,单独留下,但他们不给他吃的,对他既不训话,也不审问。

  他已变得虚弱不堪,以至生死问题已变得微不足道了。第三天清晨,他口焦舌烂,简直无法站起身来。但士兵不管这个,用枪戳他,硬让他站了起来。当王源用双手紧抓着门框站着时,灯光在他脸上闪过。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被推进牢房。他被士兵拖着往前走,可和其它人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士兵领着王源通过另一条小道,来到一个地方,这里有扇上了闩的小门。士兵抽开门闩,一句话也没说就把王源推过门去。

  王源好不容易站稳了,缓了缓神,开始打量四周。这是一条陌生的小路,在晨曦中,道路仍模糊不清,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王源虽然仍昏昏沉沉,但心里十分清楚,他自由了,他被放了出来,他没死。

  他四处张望,考虑着往哪里逃。此时,从幽暗中走出两个人来,王源害怕地往回缩,紧紧地贴在门上。这两个人中有一个女孩,个子很高,她直奔王源而来,直盯着他看。他看着她那双眼睛,又大又黑,流露出热切的神情,听到她用一种热情的声调轻轻地喊了起来:“是他……他在这儿……他在这儿……”

  这时,另外一个人也走了过来,王源看得真切,那是他的母亲。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尽管他非常想说话,想对他母亲说“是我”,就感到整个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似乎在慢慢地消融,突然他眼前一黑,女孩的眼睛先是变得更大、更黑,随即便消失了。他依稀地听到有个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噢,我可怜的儿子……”随后,他如坠九里云雾,重重摔在地上,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慢慢地,王源醒了,他感到自己晃来晃去飘浮不定。他是躺在床上,但床在他身下摇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住在一间陌生的、从未来过的小房间里。在固定在墙上的一盏灯下坐着一个人,他正凝视着自己。王源费尽力气张望,见是堂兄王盛。他见王源在张望,于是便站了起来,像往常那样微笑着。对王源来说,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如此亲切体贴的微笑。王盛走到一张小桌子旁,拿起一碗热的肉汤,温和地说:“你母亲关照,等你醒来就给你吃这个。我把这汤已保温了两个小时了。这是你母亲给的一盏小灯。”

  他像待小孩子一样用勺喂王源,而王源也像孩子似的顺从他,只是显得困乏、木然。王源喝完肉汤,因为仍相当虚弱,还是想不起来他如何来到这里而这里又是什么场所。他像孩子似的接纳为他所安排的一切。他只是觉得这温热的汤十分有用,使他那又干又肿的舌头感到相当舒服。他喝着汤,显出很享受的样子,一边听着:“我现在告诉你,我们倚仗长辈做商人的势力,乘上这一条船,打算渡过最狭的海面,先在港口住下来,拿到证件再去外国。你自由了,源,但这是花了极大代价的。你母亲、我父亲以及我哥哥凑起了他们所有的钱,除此以外,还向二伯父借了一些。你父亲为此大发脾气,听说他还一个劲地唠叨自己如何被一个女人出卖了,还说他和他儿子从现在起永远和女人断绝关系。对你的婚姻他也已经放弃了,也为此花了很多钱,并寄了所能弄到的钱来赎买你的自由,使我们能搭上这条船逃命。没有钱,这些关节根本就打不通。”

  王源只是听着,王盛说这些话,他还相当虚弱,难以领悟这些话的含义。王盛突然笑起来,说:“我真不知道,要是不晓得孟是死是活,我还会不会高兴地出走。啊,他是个聪明人,这个家伙!听我说,我曾为他伤心,而我的父母亲则在你和他之间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你何时会死,也不知孟的死活,这两种情况都坏。昨天,当我在你我两家之间的路段上行走时,有个人把一张小纸片塞到我手里。纸片上是孟的字迹,上写着:‘我很安全,并在我想在的地方。你们不要找我,也不要担心,父母亲也不必再牵挂。’”

  王盛边把碗放下,边抽着烟,说:“这几天,我烟都没抽。我告诉了父亲,他放了心,晚上赴宴去了。我的哥哥则去看新戏。这场戏按时髦做法,女的角色由女人自己演而不是男扮女装。我的母亲对我父亲生了一段时间的气,而现在我们都一切正常了。孟还活着,我和你则逃之夭夭。”他猛吸了一口烟,然后一反常态,严肃地说:“源,我能走到外面的地方,觉得很高兴。虽然很狼狈。我要及时行乐,我不参加革命了,我对国家和战争感到厌倦。你们都以为我是个只知行文作诗的逍遥派,但实际上我常常悲观丧气。去看看另外一个国家,我现在很高兴,而且还能去了解那里的人民是如何生活的。我太激动了,心像是要跳出来了一样!”

  王源根本就没听王盛到底在说些什么。甘美的食物、柔软的摇摆着的小床以及既成事实的自由,使他沉浸在一种极为舒适的惬意之中。他只能微微一笑,感到眼睛又开始打架。王盛注意到了这一点,极其体贴地说:“睡吧——睡吧——你母亲要我让你睡好——因为你自由了,你能够睡得比平常好。”

  自由?王源听到这句话,又一次睁开眼睛,是的,他终于从这一切事件中释脱出来……王盛为了完整地表达他的思想,接着又说:“假如你像我的话,你会超脱的。”

  这是不可能的,王源边想着边进入了梦乡——他所悲哀难受的事全都忘不了……就在他睡着的一剎那,他又想起了那个挤满人的牢房、那些苦恼不安的人影——那些个夜晚——那个赴刑前转身看他一眼的姑娘。他驱散思绪,进入了梦乡……随后,在极度的寂静之中,他突然梦见他站在自己的那块田地上,他种上了庄稼在其中有一小片,他看到豌豆在结荚,大麦在灌浆,像印出的照片一样清晰。那位姑娘也在地里,但她的手此时冰凉——冰凉。她的手如此冰凉,以致他醒了一会儿——但他即刻想到自己自由了。王盛说过的,他不难受——是的,那一片小土地,是他唯一真正不想忘却的。

  “当我归来时,那块地依然在那儿——并且会永远地在那儿……”在睡着之前,王源欣慰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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