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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王源骑马跑过大街,进了小巷,出巷子又是一片原野,他看见太阳从远山背后的一抹强光中冉冉升起,然后一下子跃上天空。在隆冬的寒冷空气中,太阳红得那么华丽,那么纯净。看到这样美丽的旭日,王源在不知不觉间忘了他的悲哀,一会儿竟感到肚子饿得发慌,于是他在路边的一丬小客店前下了马。暖暖的、诱人的炊烟从小客店那扇低低地开在土墙上的门里飘出来。在店里,王源买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一条咸鱼和一些芝麻面饼,还要了一壶茶。他把东西吃了个精光,喝完茶,漱了口,然后付钱给打着呵欠的店主。店主这一刻正忙着梳头洗脸,那张脸显得比原先干净点了。王源付完钱又上了马,这时候,高悬着的、明亮的太阳正在那一小片带霜的麦田和农户们铺满霜花的屋顶上空熠熠闪光。

  在这样的早晨,一切都是那样生机勃勃,王源忽然感到没有谁的生活——甚至他自己的——,是完全不幸的。他一边策马向前,一边观望着田野,他记起自己以前常说,他愿意住在树木葱茏的原野,四近还有流水可观可听,便暗自想道:也许我现在就可以这么做;既然没有人管我,我自然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事。不知不觉间,他的心里产生了这一小小的、新的希冀,言词在他头脑中缠绵盘旋,化成诗行,他忘却了自己的烦恼。

  王源发现自己在步入青年时代以后的几年里变得很爱写诗;他把这些雅致的小诗写在扇面上,也写在他所住的任何一处房间的白墙上。他的老师常常取笑这些诗,因为王源写的都是一些软绵绵的东西,比如叶儿飘落到秋水之上啦,池塘边的柳树绽出了新绿啦,艳红的桃花开在春天的薄雾中啦,还有什么新犁的田野卷起了肥沃的黑浪啦等等,尽是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他从来不像一个军阀的儿子应该做的那样写战争,写荣耀。他的同志们曾经硬让他写过一首革命之歌,等到写完后一看,诗太缺乏力量,完全不合同志们的心愿;诗写到了死亡,却不写胜利;王源见同志们不高兴,自己也很烦恼。他自言自语地咕哝道:“诗就是这么写的嘛。”于是他不愿意试着再写。他身上有一股顽强的执拗劲,只是那隐而不露的任性脾气被他表面上的文静和温顺掩盖了。打那以后,他写诗只是为了自我欣赏。

  现在,王源是生平第一次不受任何人摆布地独自行动。对他来说,这是极惬意的事,特别是独个儿骑马驰过他看不厌的原野,他更感到高兴。在不知不觉间,他的忧郁缓解了。青年人的血气又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身体强健,精力充沛,鼻孔里吸进的空气也又凉又清新。很快地,他忘却了一切,只想着他正酝酿着的一首小诗,但他不急于完成它。他朝四周的荒山眺望,只见巉岩高矗,清晰地、轮廓分明地直刺一碧无垠的天空。他等待着,等待他的诗行也变得如此清晰,就像衬映在纤尘不染的空中的荒山那样美妙。

  就这样,美妙而孤独的一天过去了。在这一天里,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于是他忘掉了爱,忘掉了恐惧,忘掉了他的同志们和一切战争。当夜晚降临时,他到一家乡村旅店投宿,店主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他那文静的后妻已不很年轻,因此她和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丈夫在一起过日子,倒也不觉得沉闷乏味。那天晚上,店里只有王源一个旅客,所以老两口把他侍候得很好,那妇人给他做喷香的肉包子吃。王源吃完饭,喝了茶,爬上了为他铺就的床,疲惫不堪但却是惬意地躺下了。在进入睡乡前,尽管他有一两次想起了父亲以及他们之间的争吵,但他能够努力克制着不去想这些事。因为,在今天太阳下山以前,他的诗篇就像他以前眠思梦想的那样清晰地从脑海里跳出来,而且非常合他心意。那是精美绝伦的四行诗,字字如珠玑。于是,他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就这样,王源过了三天自由自在的日子,而且一天比一天更愉快。天天充满了冬天的阳光,田地干燥得像蒙上了灰尘的镜子。王源骑马向祖上的村庄驰去,哀伤已逐渐消隐,他的心里又充满了希望。早晨,他骑着马拐进一条小街,街两边约莫有二十来间茅草顶的土坯房子,他热切地四下里观望着。街上,农民们同他们的老婆孩子或是站在家门口,或是蹲在门坎上吃面饼和米粥的早饭。对王源来说,他们似乎都是些善良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发觉自己对他们很有一种亲近之感。在军校时,他曾反复听见队长呼吁平民主义,而现在平民就在这儿。

  然而,这些农民却带着极其怀疑和惶恐的神色看着王源,因为事实上,尽管王源痛恨战争和战争的方式,但他总是不知不觉间显露出士兵的本色。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他父亲已经赋予他高大健壮的体魄,他像一个将军那样笔挺地骑在马上,毫无懈怠之色,这绝不像一个农民。

  这些老百姓都怀疑地瞧着王源,不知道他是谁,一个像他那样行动的陌生人总是使人害怕的。村里有许多手里捏着一片片面饼的孩子跟在他后面跑,想看看他究竟往哪里去。王源来到他认识的那间土屋前时,那些孩子围成了一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边咬面饼,一边互相推推搡搡,看呆了时还不时抽动着鼻子。等到看厌了,他们便一个个跑回去告诉家里的大人,说这个高高黑黑的青年在王家宅子前下了高头红马,把马拴在柳树上就进了屋,可是因为他个子太高而门太低,所以他必须弯着腰才进得去。王源听见他们在街上尖声尖气地传话,但他对孩子们这些话并不留意。然而,那些大人听孩子们这么说,心里更增添了几分疑惑,他们中没有谁走近王家的土屋,唯恐这个高大的黑肤青年会沾上点什么晦气给他们,他们毕竟都不认识他。

  王源就这样进了他当农民的祖先住过的房子。他走进堂屋,站在那儿四下环顾。那两个老佃户听见他进门的声音,便走出灶间,见了王源,发觉并不认识,两人似有点害怕。见他们这样害怕,王源笑了笑,说:“你们不用怕我。我是王司令——即王虎——的儿子,他是以前住在这儿的家祖王龙的第三个儿子。”

  他这么说,是想请两个老人放心,并说明他有权上这儿来,但他们的疑虑并没有就此消除。两人惶恐不安地面面相觑,他们已塞进嘴中准备下咽的面饼发干了,像石块一样梗在喉咙口。老妇人把手里的面饼放在桌子上,用手背抹了抹嘴,老头也不敢咀嚼,他跑上前去,突然低下蓬乱的头,鞠了一躬,在发出颤声的同时试图咽下那口干面饼:“少东家,我们能替你做什么,你要我们干什么呢?”

  于是,王源在一条长凳上坐下,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随便地同他们搭话。他记得他曾听说这些人如何如何好,所以他用不着害怕他们,“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在这间祖上的房子里躲避一下——也许就住在这儿——除了对田野、树木和附近的流水常常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渴求外,我什么都不知道,尽管我对这种乡居生活也不怎么清楚。然而我碰巧有了事,必须躲避一下,我想就躲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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