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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王大的儿子到了庙里,梨花去了尼姑庵,三个人住了多年的土坯房现在空了。王龙的田里已没有王家的人住了,住在那儿的只剩下守田的老佃户两口子。有时那老妇会拿出她藏在土里的干白菜,或她省下的一点食物,送到尼姑庵去给梨花。这个文静、温和的女人,老妇在侍候他们的时候,就很喜欢她了。日子这么艰难,她还拿出仅有的一点东西给她,她喜欢等到穿着灰尼姑袍的梨花出来时对她说:“这儿有个新鲜鸡蛋,是我留下的那只鸡下的,给你。”

  一边说一边从前襟里掏出一个小鸡蛋,攥在手里,塞到梨花的手上,小声地劝说着她:“把它吃了吧,太太,我敢说没有哪个尼姑不这样的,她们都是口是心非的,我看见过和尚吃肉、喝酒。就在这里站着吃了吧,谁都看不到,趁着新鲜,你脸色多难看!你需要好好补养补养。”

  可梨花不肯,她是真心下定决心的。她摇摇头,头上戴着灰帽子,她把老妇的手轻轻地推开说:“你吃,比起我来,你更需要补养,我已经吃得够好了。即便我没得吃,也不可以吃,我是真心许过愿了。”

  那老妇人可没那么容易被说服,她把蛋硬往梨花怀里塞,梨花袍子的前襟是从领口搭过来的。随即她赶紧坐到盆里,从门边推开到了水里,梨花就构不着了。她满意地笑着离开了那里。一会儿,梨花就把鸡蛋施舍给了一个可怜的女人,她刚从庙门前的水里爬出来。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可怜的母亲,她手里抱着的孩子明显营养不良,贴着她干瘪的乳房。她发出微弱的呻吟,梨花走上前去,她哀求着:“求你可怜可怜我吧,看看我这两个奶吧,原来可是胀鼓鼓的,孩子也胖得像个佛爷。”她凝视着怀里那垂死的小东西,他的嘴还紧贴着那干瘪的奶。梨花把鸡蛋给了她,暗自高兴自己还能施舍给别人这么好的东西。

  自那以后,梨花过着平静的生活,王虎那儿对她音信全无。

  王掌柜的仓库里有得是存粮,王虎的困难他完全帮得上。灾荒使别人穷困,可让他和像他那样的人发了财。他分析了形势,赶紧囤积了大量的粮食,不时以高价卖给有钱人,还从外地买进面粉和大米,甚至派人去临近的外国买这类货物。他仓库中的粮食堆积如山。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富有过,他的粮食运往富户和市场上,换回了银钱,这年王掌柜钱多得都发愁搁在哪儿,怎么样才安全。他是个商人,不想买地,这年头他又不敢随便把钱借出去,一旦借给别人,就只有指望靠他们泡在水里的地来还。他冒险,放高利,他把注押在将来的收成上。一旦田里的水排干了,那片地区的所有收成都会流入王掌柜的粮仓。他到底有多少钱,没有谁能确切说上来,他对儿子花钱都加以限制,在儿子们面前装穷,逼着他们在店里或市场上工作。除大儿子以外,所有的儿子都盼着父亲死。老大现在在王虎那边,他可以花钱享福了,可他几个弟弟现在还不可以。

  不光他的儿子们,乡下还有许多农民也对这样工作痛恨无比。其中一个大龇牙,在王龙死后买了他大部分地,现在地几乎都被水给淹了。他省吃俭用、挨饿,眼看孩子们也要挨饿了,除非他向王掌柜借贷。他可不想让王掌柜得到他的地,这期间他和孩子们上南方避难,想等田里的水退下去再回来。

  王掌柜认为自己很公道,他对来借贷的人都说,谁也别指望在荒年以平价买粮或借钱,不然商人还赚什么钱?在他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合乎常理的。

  但在这非常时期,人们是不讲公道的,聪明的他也知道人们在恨他。他情知王虎对他有用,因此他尽自己的力,答应借给王虎大批粮食及一大笔钱,收的利息也不高,大约百分之二十。一天他们在茶馆签借据,王大在一旁哀声叹气:“小兄弟,我要是像咱这商人兄弟就好了,可我越来越穷,不像他生意兴隆,我只有一点放出去的钱和爹留下的一点儿地,不过我们三人中有一个人有钱,这还是不幸中的万幸。”

  听见这话,王掌柜不禁尴尬地笑了笑,他这个人直来直去,不懂得说客套话,张口就回答:“我的钱可都是自己工作挣来的,也让儿子们在铺子里干,他们从不穿绫罗绸缎,我呢,老婆也只有一个。”

  尽管这些年来王大脾气已磨得随和多了,但还是不愿这么直来直去地谈,他知道弟弟这番责备是因为他把大部分地产给卖了,以便打发两个儿子去沿海。他生气地坐在那里,好不容易提起精神,提高嗓音说:“好了,儿子自然是要我们当父亲的供养着,我狠不下心来让他们把青春年华耗在柜台边上。我要是还看重咱爹的名誉,能让他的孙子挨饿吗?养活他们是我的责任,也许我不该把他们当成公子哥儿供着。”这几年来常犯的咳嗽又上来了,他说不下去了,坐在那生闷气,王掌柜知道他哥哥明白他的用意了,会心地露出了微笑。

  借据该签字盖章了,王掌柜要求当场画押了。王虎惊讶地说:“什么?我们是亲兄弟呀,这也要画押?”王掌柜露出抱歉的神色:“这些年一直记性不好,我怕忘了这事。”

  他把毛笔递给王虎,王虎无奈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王二仍笑着问:“你的图章应该有随身携带吧!”

  没办法,自己有求于人,王虎强压不满,取出图章盖了印,王掌柜满意地将借据收入自己腰间的小口袋。尽管借到了钱,王虎却越看越气,他发誓要扩展地盘。他恨自己这些年没抓住机会,有困难还得靠他哥哥。

  王虎完成了他的任务,准备打道回府了。春天,地很快就干了,人们都极需新种子种田。春天给了人们新的希望,人们很快就会忘了饥荒,忘了那些死去的人的。

  王虎心中也充满了希望,他向哥哥们辞别。他们为他举行了告别宴会,宴会后,王虎来到祖先的牌位前,点燃了香,儿子就站在一旁。香烟缭烧,他先向祖先鞠躬,然后叫儿子也照做。儿子英武、挺拔的鞠躬姿势让王虎无比骄傲。

  礼仪完毕,香烧成了灰烬,王虎和他的儿子与士兵们一起沿着已经晒干的大道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

  【二十八】

  随着春天的到来,王虎的儿子又添了一岁,这天,儿子的老师一个人来找他说:“司令,我把几乎我的所有知识都教给小将军了,他该进军事学校,和同伴们一起行军、打仗,进行战争实践。”

  王虎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可仍不敢相信岁月过得如此之快,他坐在一棵松树下的石凳上,派人去叫儿子,突然间觉得自己是那么地苍老。儿子穿过圆洞门走了过来,步履矫健,王虎以一种新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儿子像个大人,确实够高,脸上出现了粗硬的线条,嘴唇紧闭着,俨然一副成人的面相。王虎吃惊地看着儿子,这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长成一个大人了,王虎叹了口气,暗暗想道:“学校要是在北方多好呀!我不愿他跟那些南方人一块儿学习!”他大声问站在旁边捋着上唇小胡子的老师:“他就一定得去那学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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