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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在大人们叙谈之际,孩子们顽皮地四处奔跑,窜玩于树丛之中。一会儿到桌边顺手抓一块糕,一会儿又啜一口酒,玩得乐不可支。这一晚是王家难得的聚会,老小和睦相处,连仆役奴婢也无拘无束,开怀畅饮。王地主的长子和次子平时喜欢丝竹,为了助大家酒兴,他们一个吹笛,一个弹古琴,合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他们的动听演奏使王地主的大老婆乐得合不拢嘴,一曲刚完,她就高声喝采:“再来一个,孩子们,在月光下演奏真是太好听了!”做母亲的既欣赏儿子的演出,又为儿子的一表人才而感到骄傲。

  王掌柜的儿子无才无艺,他的老婆此时也是哈欠连连,并大声地与左右同邻畅谈,她主要是谈论王虎的小老婆。她很明显地热络自己做媒的那个而冷淡王地主家做媒的那个,她甚至对王虎的千金小姐不屑一顾,对那个儿子又亲又抱,好像王虎有这个儿子全是她的功劳。

  王虎的大老婆毕竟有点知识,尽管心怀妒意,眼光中露出不满的神色,但仍是一副坦然的样子,使别人难以察觉。唯有王掌柜的老婆一人心里明白,并且暗暗得意。这时,王地主起身吩咐佣人上菜摆席,正式开始清明节晚宴。宴席操办的人是王掌柜,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这么些丰盛的菜肴。有的菜他那两兄弟听都没听说过。如五香鸭舌炖掌蹼之类的菜,色香味样样具佳,众人吃得赞不绝口。

  所有的客人中数荷花吃得最开怀,她坐一张雕花高背椅,身旁站一名婢女,专门为她夹菜送入嘴里。有时她让人帮她用小饭碗盛好菜。自己用瓷匙舀起,抖抖索索地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吃得咂咂作响。她人虽老,牙齿仍很好,菜呀肉呀什么都能吃。

  荷花越吃越开心,不时停下给大家讲粗俗下流的故事,引得后生小辈笑出声来。在长辈面前,他们不敢表现得太放肆,但荷花却因此越讲越起劲,后来连王地主都忍不住笑了。王地主的大老婆坐在一边闷声不响,他的小老婆见大老婆不笑,只好咬紧嘴唇,用袖子掩脸偷偷暗笑。王掌柜的老婆酒喝多了,旁若无人地哄笑着,见大嫂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肆无忌惮的笑得更凶了。

  荷花可以说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听到男人们的笑声,她越说越离谱。王家老大老二想劝她住嘴,却又恐怕冒犯了她,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劝她多饮几杯,让她喝得不省人事,哄她去睡觉就万事太平了。由于怕荷花那张利嘴,他们那天不敢坚持请梨花参加合家欢晚宴,他们也在事先派人通知过梨花,但梨花说没空,其实她不来最好,他们也不再催她。免得梨花的参加又勾起那段不愉快的往事。

  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是中夜了,此时明月当空,穿行于柔云之间。婴儿们已经在各自母亲的怀里安睡。王地主大老婆的孩子都大了,最小的女儿是她的掌上明珠,也已十三岁了并已订了婚约。王地主的小老婆怀抱一对婴孩,一个一岁多,另一个才满月不几天。王虎的两个老婆各抱一个,儿子的脸靠着他母亲的胳膊,目光泻上那熟睡的小脸蛋上,王虎忍不住时常多看几眼。

  到了后半夜,热闹的气氛消失了。王地主的儿子一个个地溜到别的地方去寻欢作乐,毕竟他们是年轻人,长时间地和这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待在一起使他们感到乏味。王掌柜的二儿子虽然也想溜走,但他父亲的威严令他不敢轻举妄动。仆役奴婢们已经忙了一整天。感到十分倦乏,只想早一点收拾完了休息,他们无精打采地靠在几扇门上,大口大口地打着呵欠,嘴里嘟囔着:“小主子天亮后要我们服侍,老的半夜不散也要我们服侍,我们还要不要睡了?”

  最后,终于散席了。王地主差一点醉了,他大老婆差仆人扶他回房上床。向来海量的王虎也醉得稀里胡涂,但走回自己房间,他还是没问题的。只有王掌柜面无醉色,一张皱脸依然是黄黄的,他是属于酒喝多了脸色转白,言语不多的那类人。

  荷花吃得最多,喝得也最多,一个快七十八岁的老人这样暴饮暴食,哪受得了。三更天时,她只觉得肚中的酒后劲发作,热火上冲,荤腥肉食在胃口屯积如石,却吐不出来,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痛苦的呻吟着,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忽然,她声嘶力竭地呼喊杜鹃,杜鹃急忙跑到床前,她听到杜鹃的声音,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直勾勾地盯着杜鹃,手脚舞动了一阵子以后就直挺挺地躺着不动了,脸色也逐渐发黑变紫。再过了一阵子,她大口大口地开始喘气,声音大得隔壁院内都能听到。王虎要不是有八、九分醉,睡得很熟的话,就准能听到这边的动静。

  王虎的大老婆向来睡得很浅,她从睡梦中听到隔壁的呼叫声,立刻翻身起床来到荷花的房间。她的父亲是个郎中,因此她也略懂医道。她拉开窗帘,借着清晨的光线看清了荷花的脸色,禁不住惊叫起来:“老太太的积食对她有生命威胁,若不尽快弄出,恐怕!……”

  她叫人弄好热开水和生姜,又找出家里备着的常用药,一一试用都不见效。此时,荷花已经失去知觉,怎么叫她也听不到。她们试图强行撬开她紧闭的牙齿,但无济其事。说来奇怪,七十八岁的老太婆一副牙齿竟仍然雪白,而且完整无缺。现在,正是这副好牙齿送了她的老命,若她的牙有个小蛀洞或缺颗牙,倒可以让杜鹃多少灌点药汤进她的嘴,但她的牙偏偏没有一点空隙。第二天整个上午,荷花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喘气。到了中午,她突然之间断了气,一张脸孔变得蜡黄。王家的清明节最后以丧事告终。

  王地主和王掌柜负责派人购买棺材,荷花的肥胖躯体城里没有一个现成棺材合适,只好赶忙为她订做。而最快的速度要一两天,于是只得让她的尸体躺在床上等棺材。

  在等着收殓的一两天内,杜鹃哭得着实伤心,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服侍荷花,少不得有主仆之情。但是,哭丧归哭丧,同时,她把荷花所有的值钱东西都收走了,并偷偷地从一扇不引人注目的后门运了出去。荷花入殓的那天,侍候她的奴仆简直难以相信,荷花的衣柜里连做寿衣的象样衣服一件都没有。由此大家怀疑王龙留给荷花的一大笔钱款也不翼而飞了,按理,荷花近几年来早已罢赌,那一大笔钱款到这种时候应该有个交代的,杜鹃这次也难得的为荷花掉了几滴眼泪,这时,她也还偷的起劲。在出丧的时候,杜鹃紧紧地跟在棺柩后面,以便让人家看明白唯有她杜鹃忠心耿耿地伺候了荷花一辈子。最后棺材被停放在祠堂里,等待着吉日到来时再进行下葬,杜鹃从此也离开了王家,自己找了个地方安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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