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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北方的严冬降临了,外出活动对于王虎来说是不可能的,就连逼着士兵外出也不行。于是他向来忙忙碌碌的日子被无所事事地等待天气好转给代替了。

  在那些沉闷的日子里,为了消磨时间忘却烦恼,他原本也可以像别人一样,用吃喝嫖赌来打发时间,但王虎不是这样的人。他每天吃的仍是粗茶淡饭,他觉得这比吃大鱼大肉更好受。他对女人也毫无兴趣。也有过一两次他试着赌博,但是他掷骰子反应不快,下赌注又看不准时机,输急了就发脾气,竟用手去摸腰里的刀把。他的赌友害怕他的坏脾气,常常有意地输给他。到头来,王虎对这种玩意儿感到厌倦,他大声吼道:“这种东西除了傻瓜谁会碰。”说完就愤愤离去,搞这种无聊的玩意儿实在无法帮助他解脱烦恼。

  夜晚更令人烦恼,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难以入眠。这种日日夜夜的孤独对于一个像王虎这样的人来说不是一件好事,由于心灵上的痛苦他看不到别人可以看到的快乐,其实,有些人承受的痛苦比他更深,但他们却仍能寻求欢乐。王虎有着强壮而又欲念旺炽的肉体,独自一人睡觉确实难熬,此外,可以和他谈得来的朋友几乎找不到。

  那位县老太爷和他已是风烛残年的夫人就住在不远处的宅院里,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老好人,一个有学问的人,但对于像王虎这样的人来说,他那种胆小怕事的个性简直让人受不了。不管王虎对他说什么,他只会双手抱拳,急忙作答:“是的,阁下,是的,将军!”

  王虎跟他说不上两句话,就会不耐烦地发脾气,可怜的老学究被吓得面如土色,匆匆告退。在走出房间时,他那里着退色旧长袍的瘦削身体直发抖,令人既讨厌又可怜。

  但王虎的心地毕竟还是善良的,他知道县老太爷对他已是尽心尽力,所以,每当他自己感到脾气快要冒上来时,就竭力压住,赶快抬手示意送客,以免脾气发起来伤了这个老头。倒也还有三个能干的心腹在他心中占有较高的地位。老鹰是其中之一,就其聪明程度而论,他一人顶得上一千个普通士兵,但从另一方面看,他又是个无知无识之辈。他只会谈论弄枪使拳的武经,比如如何与敌打斗呀,如何先踢右腿再出其不意地用左腿使个扫荡腿呀,又如何在战斗中声东击西呀,等等。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些,重复得令人生厌,因此虽然王虎重用他,但对他一直没有好感。

  屠夫也是其中的另一个。他的两只拳头大而敏捷,健壮的身体可以一下子撞破一块门板。然而,他思想迟钝,说话口吃,绝不是一个可以在寒冬腊月的长夜交谈的伙伴。最后一个是豁嘴,他虽算不上了不起的勇士,却是一个最忠实可靠的部下,而且用他送信做说客也最合适不过了。可是他的最大缺点就是说话发出嘶嘶声,而且唾沫飞溅。王虎也不会屈尊去与辈分低一辈的侄子谈天,也不会降低身分去和那些当兵的一起痛饮作乐。他知道如果一个指挥官混同于一个普通士兵,让他们看到他喝醉后的丑态,那就无指挥官的形象可言了。那样,一旦打起仗来,士兵就不会再敬畏他,就不会听从他的指挥。的确,王虎非常重视自己在士兵面前的形象,他总全副武装并且腰佩指挥刀时才出现在士兵面前。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佩带着指挥刀,他对这把刀是既爱又恨。这把刀有着世上所有其它刀无法匹比的锋利刀刃。但是有时候,他独自一人会对着刀沉思冥想:如果持刀朝一片云彩劈下去,柔软的云彩当然会劈为两半,她有着像那片云彩一般柔软的脖子,因此那天夜里,她的脖项被刀锋给割断了。

  王虎愈发孤独了,白天找人交谈一下还好过,可怕的是冬日的漫漫长夜!有时他点燃一支红蜡烛,读《三国演义》、《水浒传》及其他类似的故事书,这些都是他年轻时爱读的书,它们引导他走上了戎马生涯。他想以此挨过长夜,但看书总非长久之计。有时蜡烛燃尽、寒意袭人,这黑冷的长夜最终还是得在冰凉的床上度过。

  那死去的女人每天晚上都占据了他的思想,他无法克制自己。他深深地爱着她,为她叹息。他的叹息又并非是渴望她的复生,他知道并且常常告诫自己,她是永远不会成为自己信赖的、敞开整个心扉去爱的人。这个女人死了才安宁,要是她还活着,要是他原谅了她并处处提防着她,那么他的心思就会被对她的惧怕所干扰,他的事业心也会受到妨碍,他的事业梦也将永远不能实现。

  到了夜晚,这个问题还经常缠绕着他:豹子只不过是个无知无识的家伙,他当个小小的强盗头子,竟然就赢得了那个女人的爱,而且还是个不寻常的女人。豹子人死了,可他的魅力大得令她宁可依恋死人,也不要尝试活着的爱情。

  那女人真的从没爱过自己吗?王虎想,不,他绝不相信。他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一些就发生在自己现在躺着的这张床上的情景,那女人当时是何等的坦诚热情,那样的热情只有在爱的激发下才能显露出来。他开始感到非常沮丧、虚弱,尽管自己的傲气和地位都超过豹子,但他总又感到在某种方面自己比不上他。豹子死了还能在她的心目中占有地位,而自己活着却占有不了她的心。王虎对此百思不解,只能相信这是他的命。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那么看重自己,对自己毫无信心。就算有所作为,又是为了谁呢?没有儿子,生活变得那么漫长而毫无意义。待他的生命消亡时,所有的一切荣誉和家产也会随之消失。对两位兄长和他们的儿子他并不喜欢,并不愿意为他们去卖命拼杀于疆场。在这寂静的漫漫长夜中,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杀了她一人,等于杀两条生命,把可能会有的儿子也给杀了!”

  王虎的脑海中近来常常浮现出她被戳死在床上、鲜血从她喉咙上的刀口直喷而出的情景,他觉得自己都已无法躺在这张她被杀死的床上,那回忆纠缠着他令他无法入睡。虽然床上已经洗刷干净,重新上了漆,再也看不见任何血迹,枕头也换了新的,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重提此事,连她的尸体也不知道身处何方,但是,他已无法在这张床上入睡。他起身坐到椅子上,全身哆嗦,把棉被紧紧裹住身体,就这么痛苦地坐着,一直坐到东方泛白、晨曦渐露,一阵阵清晨的寒气透过纸糊的窗格袭进来。

  每个冬天的夜晚都要经受这样的煎熬。他内心似乎在大声地呼喊,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悲凉而孤独的夜晚折磨得他不像个正常人。他的雄心也被它们渐渐吞食了。他开始感到害怕,因为他再也看不到世上美好的东西,而且对所有的人都感到讨厌,对自己的侄子尤其不耐烦,他痛苦地想:“这个耙牙麻脸猴,商人的儿子,我最近最亲的后辈,为我王家传宗接代的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吗?”

  最后,当他感到自己似乎必疯无疑时,才突然醒悟过来。一天晚上,他似乎感觉到,那女人的鬼魂像在她活着的时候一样阴谋与他作对,他醒悟了,又变得冷酷无情了,他不再怕她的灵魂,心里默默地说道:“难道只有她才会生儿子吗?我不是比女人更想要儿子吗?我会有儿子的。一个女人生不了儿子,我可以再娶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有儿子为止,我真他妈的笨!竟把心思用在一个女人身上!第一个迷上的女人是父亲屋里的女仆,我根本不了解她,只是与她偷偷说过一两句话,但她却使我伤心了近十年。第二个迷上的女人被我杀了,难道在她身上我也要花上十年时间吗?到那时再另找女人去生儿子岂不是太老了吗?不,我要和别的男人一样,我要看看自己是否也能像别的男人一样想得开,高兴要哪个女人就娶她,大不了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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