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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你放心,我怎会让你去当个小兵呢,”父亲急忙解释,“一去你就会比当兵的高一大截儿,仅次于你叔叔。”他压低了声音,哄着儿子,“你叔叔现在已经功成名就,他的手段很高,跟着他,你一定有好处可得”。

  他儿子固执地摇摇头。王大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虽很生气,但又无可奈何。此时他已看出了儿子是哪种人,年纪轻轻但生活讲究、挑剔,除了享乐外没有别的志向,一心只想跟别人比时髦。儿子躺在绸被上,遍体绫罗,足登缎鞋。他皮肤细得像女人,遍身搽着油和香水。小伙子努力使自己身体优美,以赢得娱乐场所人们的羡慕和夸耀为荣。他是富人家的大少爷,没人想得到他的祖父会是王龙,是个土庄稼人。王大虽然有时很胡涂,但此刻,他看着儿子突然感到惊恐,他一反往常的平和语气,高声喊道:“儿子,我真担心你以后没什么好结果!”又用从未有过的大声音叫道,“我看你得出去闯闯,别终生沉溺于享乐。”他希望能藉此激起儿子的壮志,但一切都晚了。

  听到父亲不寻常的喊声,小伙子又气又怕,叫道:“我要找我妈,难道她也想要我走吗?”

  王大被这话惊醒了,忙安抚道:“唉,算了,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他的那阵明白劲消失了,他又迷糊了。他叹了口气,心想,少爷们和普通年轻人是不同,他的二弟媳是个俗气女人,顶多比他家的佣人强点。想到这,他的心态又平衡了一点,于是慢慢地踱出了儿子的房间。小伙子又躺了回去,微微一笑,头枕在手上,又拿出那本书读了起来,这是一位朋友推荐给他的淫秽而富有刺激性的一本书。

  王大变得无精打采的,整天长吁短叹,头一次觉得生活不那么如意。再看到豁嘴时他觉得真不是滋味。那人荷包里也装满了银子,腰上也缠着银子,包袱里装得满满的,虽然现在他没什么要王虎帮忙的,但还是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他没有能光耀门庭的儿子,他只有土地,他憎恶土地,可又不敢完全脱离它。他很沮丧,出于无奈,他对太太诉说了他的烦恼。他一贯听她的,尽管别人这么说时他是否认的。这次她也帮不了他,他羡慕三弟,而她竟嘲笑地说:“可怜的老头子,一个小县城的司令算不上什么大官。你真傻,还会羡慕他!等他做了省里的军阀我们再把儿子送去也不迟,恐怕那时儿子都有了儿子了。”

  王大呆坐了一会儿,那阵子他已不那么起劲地去作乐了,连跟朋友们聊天都提不起兴趣。他一个人独坐着,其实他一贯是喜欢凑热闹的,忙东忙西,哪怕是听着家里的喧闹,佣人们跟小贩斗嘴,日常的骚乱都比孤零零地坐着强。

  现在,他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他头一次感到自己不再年轻了,岁月就这样过去了,他似乎还没有享受过生活。最惨的是他从父亲那儿接到的土地,那是他唯一的生计,为了养活老婆、孩子,他不得不用心。好像那地里有魔法,得按时下种、施肥、收获,他得站在毒日头底下估产量、收租子。最令他不满的是他得亲自去工作。他有管家,但管家靠他发了财,又不听他使唤,这令他很生气。所以尽管不情愿,他还得一年四季去田里察看、照料。

  他常坐在屋里,偶而也会坐大院中大树下,如果天气够好,沮丧地想着他那毫无新意的工作。租他地的人有时会像强盗似的不交分文,他们总是抱怨“今年又涝了”,“从来没有这么旱过”,“今年闹蝗虫啊”,等等。总之,这些佃户和他的管家联合在一起,一致跟他这个地主作对。他早就厌烦了这样的生活,因此他更厌恶土地。他盼着有那么一天,王虎成了大人物,他只要说“我是王虎的哥哥”这句话就能管用。似乎从某个时候开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地主就成了他的名字。到目前为止,这还一直算得上是个光彩的名字。

  王大在父亲王龙活着时一直都是不劳而获,花钱随心所欲,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他感到难受了。分家后他更辛苦,他得勉强自己去工作,钱还是不够花,而他的老婆、儿子们又从不理会他付出了多少辛劳。

  他的儿子们穿着极考究,冬天要穿裘皮,春秋天要穿镶着细巧皮边的袍子,衣服若裁剪得不合身、不时髦,他们会闹得天下大乱,全家不得安宁,他们最怕的就是嘲笑。有大儿子做榜样,老四如今也跟着学,才十三岁的人就挑剔衣服的裁剪,手上戴着戒指,头上也涂着香水和头油,他在家有一个专门的丫头伺候,出门有男仆跟着。因为他是他妈妈的宝贝,怕让鬼捉了去,所以他一只耳朵上戴了个耳环。

  太太从不相信他们的收入减少了,太太问他要钱,他要是说:“我只能给你五十两,我只有这么多。”她就会大叫:“我给庙里许了愿,我要是给不出钱就太没脸了。你有钱,我知道你花钱像流水,我知道你有。这家里就我信佛敬神,要是你不给我钱,死后下地狱无法超脱,你别后悔!”

  王大得设法去弄钱,他厌恶和尚,他听说过他们干的那些罪恶勾当。他实在是心有不甘,把他的钱送给这些人。他不敢断定他们懂不懂法术,所以尽管他装出不信神的样子,但又猜想他们可能确实有点法力,这是他的一个矛盾。

  他的太太可一门心思信神,她那么虔诚,花下大量的时间和银子去庙里烧香,她最得意的事就是从庙前走过,像个阔太太一样倚着女仆,跨进庙时,庙里的和尚甚至大方丈都会迎出来朝她行礼,奉承她是神佛的得意弟子,功德不浅,日后一定会大富大贵。

  他们这样说她就笑了,垂下眼睛拜着。往往在她还晕头转向时她又被骗去了更多的钱。可和尚们会甜言蜜语。有个庙甚至给她做了个木牌,涂成朱红色,上有烫金的字,赞美她的虔诚。木牌挂在该庙的一个小殿里供人们观看。这令她得意,对神更虔诚。她起坐沉静,双手合十,手里总举着念珠,口里不停的念经。从此,她对丈夫也就更苛刻,因为她需要足够的钱来维系她的美名。

  王大的小老婆也不甘落后,当然她不是为了拜佛。别看她不停地讨好、取悦于大太太,可她也要她那份银子。王大从不明白她的钱花在哪儿了,她不买珠宝首饰,不穿花哨的绸缎,可她的钱花得很快。王大不能抱怨,否则,她就会到大太太那儿去哭,大太太就会数落丈夫:供养老婆是他应尽的责任。这两个女人倒是以她们特有的方式平安相处,在钱财问题上,她们结成了统一战线。

  直到某一天,秘密终于被王大发现了——他看见小老婆溜出了旁门,从怀里掏出了什么给了站在那儿的一个人。王大从门后一看,发现那正是她的老爹。王大恍然大悟,痛苦地自言自语:“我还养着这个老混蛋和他的一家子!”

  他无精打采地走回房中,但又想不出任何办法来阻止她。她是向他要钱给了自己的父亲,若是她要钱买吃的、穿的及一般女人钟爱的东西,她也有权利呀,她得依赖丈夫呀。王大想想也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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