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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事过之后,王太太一下瘫坐在椅子上,气喘吁吁地说道:“他老是有那么股倔脾气,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呢?他比我们给你的老二要难调教得多!”

  王虎一言不发地看完了这一切,他说:“有脾气反而比没脾气好,他平时没有调教好,要是交给我,我一定能对付他。”

  王太太听了心里火得不得了,怎么能说她没把儿子调教好呢?她板着脸,生气地站起身来,边鞠躬边说道:“你们弟兄俩肯定有不少话要说。”说完,她便出去了。

  王虎看看他大哥,露出一丝怜悯的苦笑,俩人好一会儿无话可讲。王大重新开始喝酒,但已没有丝毫兴致。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有件事像个谜一样,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年轻时温顺的女人一上了点年纪就变得蛮不讲理,整天大喊大叫的,真让人受不了。我发誓以后什么女人都不理了,女人全一个样,到时候第二个女人也会学头一个女人的样子。”他羡慕地望着王虎,两眼露出大孩子般的忧伤,他伤心地说:“你命比我的命好。你既不受女人管,又不受地管。父亲留给我的地就像一条绳把我捆住了,全家人都得依靠我,这帮佃农可恶得很,一个个像强盗似的,就算你平时对他们很好,很公平,他们还是跟你作对。而我的管家——真要是老老实实的人,谁会去当管家?”他撇了下他那厚嘟嘟的嘴唇,叹了口气,看看他三弟,又接着说:“你真是命好,你没有地,更没有女人缠住你。”

  王虎以极为轻蔑的口气答道:“我对女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兴趣。”

  他很高兴,四天终于过去了,他可以住到他二哥院里去了。

  王虎一住进他二哥的院子,便惊奇地感到这儿和大哥的那院完全不同,这儿有一种让人轻松舒服的气氛,当然,孩子之间打打闹闹是免不了的。这些喧闹和轻松的气氛全都出自老二的那个乡下媳妇。这个女人满面红光,整天用她那洪亮的嗓门喊来喊去的。她一天要发无数次的火,一会儿用这个孩子的头去撞那个孩子的头,一会儿抡起挽起袖子的胳膊啪一声扇孩子一个耳光,从早到晚满院吵声哭声不绝于耳。尽管这样,她还是爱孩子的,她用她的方式来表达她的爱,比如,她会一把抓住从跟前走过的孩子,用鼻子使劲去蹭孩子的脖子。她一直都是非常节省的,但如果孩子向她要钱买零嘴儿吃,她是会很爽快地掏钱给孩子买的。王二就在这喧闹的院子里,一声不响地踱来踱去,盘算着他的那些令他很得意的计划。他和他老婆日子过得很太平,各自都还满意对方。

  这些天来,王虎还是头一次把他的宏图大略暂且搁在一边,他的士兵们在乡亲家里休整享受,他住在哥哥的家里,王二的家里有一种他所喜欢的东西。他终于搞明白为什么都是王家的人,他那麻脸侄子总是那么乐呵呵的而另一个侄子却总是胆小害羞。虽然王二家的人很少洗澡,仆人们除了看好孩子别的事一概不管,但他们过得很快乐,他们很满足。这帮孩子个个都乐呵呵的。每一次看到孩子们东跑西颠的,王虎的心都不免为之一动。王虎最喜欢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长得最白、最胖,王虎不知怎么的总想亲近他。可是,当他犹犹豫豫地向孩子伸出手去,或是给孩子一枚铜板时,这孩子立刻就收住了笑容,傻傻地看着王虎,嘴里还咬着小手,然后便摇摇晃晃地跑走了。尽管他勉强笑笑,不当一回事,但是,遭到拒绝使他很难过,虽然只是被孩子拒绝。

  王虎无所事事地等着这七天过完,这些日子里,他想了很多,看到两个院里那么多孩子,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儿子。想着想着,不免想到了女人。他还是头一次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么一个有太太、女仆、丫鬟走来走去的家里。有时,他看到一个苗条的女仆背对着他正在做什么事情,心里竟突然会泛起奇异而甜蜜的感情。他想起他年轻时,就是在这个院子里,梨花也是这样子做着事情。可是,当这女仆转过身来,王虎看到她的脸之后,他又出现了以前的那种迷惑,其实,这个年轻人早就关闭了他的情感之门,只要他看见女人,他就会关闭他的心门。

  有一天下午,他心里依旧怀有那种奇异的感觉。王虎突然想去看看荷花,因为以前他见到梨花,多数是在荷花的那个院里,他想再看看那些房间和那个院子。他先让一个仆人进去通报了一下,然后才进去。荷花从牌桌旁站起身来,她刚才正和几个附近大户人家的老太太打牌。不过,王虎不会久坐的。他看着屋子,想起了它原先的样子。接着他后悔到这里来了。他烦躁不安的站起身来,想马上走。荷花可不明白王虎的心思,她大声地说:“嗳!别走啊!我这里有好多你们年轻人爱吃的东西!我虽然又老又胖,但我可是清楚地记得年轻人是什么样子的!”

  她边说边挽起她的胳膊,还不时妩媚地看向他。他突然升起一股反感,站起身,行了个礼,找了个借口就匆匆离开了。他听见那个女人打牌时的笑声,直到他走出院子,他才甩掉这笑声。

  他到荷花那里去之后,他的回忆反使他更加不安。他想他的生活是属于远方的,他一定要尽快出发。等他给父亲上完坟以后,他马上就要远远地离开这里。但在出远门之前是一定要去上坟的。

  于是,第二天一早,这离王虎原定走的日子只剩下一天了,王虎对他二哥说:“我打算到父亲坟上去烧点香,我不能再住下去了,要不我的兵要变得懒惰了,路还长着呢!关于我需要的银子,你怎么说?”

  王二说:“没什么,按原先说好的,我会每个月按时给你银子的。”

  王虎不耐烦地嚷叫起来:“放心!我以后全都会还你的。我上坟去了。让孩子们也准备好,今晚少吃点,少喝点,明天天不亮我们就动身。”他走了,心想要是能不带老大的儿子走就好了,但又怕老大多心,真是个麻烦。他从家里捎上了一把香就上坟去了。

  王虎和他父亲一向不和,王虎从小就恨他父亲,他父亲要他守着他向来憎恨的土地。至今他仍然仇恨土地,他快走到那座属于他的但他却同样憎恨的土屋了,尽管这是他童年时代的家。他从来就没爱过这座土屋,因为这曾经是他的牢笼,他以前从未想过能够逃出这个牢笼!他没有走近土屋,他转了个弯,直接来到他们家的坟地。

  他快步走近坟地,却惊讶地听到哭泣的声音。他心想,这会是谁呢?当然不会是荷花,她肯定在家打牌。他偷偷地走近墓地,从树缝中偷偷向外张望。他看到了一幅他从未见过的画面。梨花正坐在草地上,依着他父亲的坟头,放纵地悲伤地哭着。王虎的那个傻子姐姐坐在离梨花不远的地方。王虎已多年没见到他姐姐了,她已经是满头的白发了,满脸都是皱纹。她坐在秋天的阳光下,正在玩一小块红布头,微笑地看着被阳光照射后显得分外耀眼的红色。一个瘦小的驼背男孩子手里抱着一件傻姑娘的衣服,坐在一旁,看他那副忠心的样子就可以知道他是在做一件他所爱戴的人交代给他的事情。驼背看着伤心哭泣的梨花,自己也忍不住快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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