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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王龙说到做到。一天早上,那个丫头跑来对他说:“东家,现在你要做你答应过的事了。因为老太婆一清早死了,她不会再醒过来了。现在连棺材板都已经钉上了。”

  王龙思索着在他的土地上他知道的那些人。他记起了那个曾经使老秦死去的高大愚蠢的孩子,牙齿露在下嘴唇外面的那个。他想:“他并不是有意要那样做的。他跟别人一样好,而且又是我现在能想到的唯一的一个人。”

  于是他派人把那个孩子找了来。他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但他仍然很笨,他的牙齿还和从前一样。王龙很高兴地坐在大厅里的雕花椅子上。他把两个人叫到他面前。为了充分体验那一奇妙时刻,他慢慢地说道:“小伙子,这是一个女人。如果你愿意要她,她就是你的了。除了我叔叔的儿子以外,没有任何人碰过她的身子。”

  那人十分感激地要了她,因为她是个身材高大,脾性很好的姑娘,而且他也穷得只能娶这样的女人。

  然后,王龙离开了那把巨大的雕花椅子。他觉得,他现在的生活已很圆满。他这一辈子已经做了他曾经想做的一切,而且比他一向梦想的更多。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只是觉得,现在他可以得到平静了,可以在太阳底下睡觉了。他已接近六十五岁,而且孙子们像翠竹一般长在他的周围。他的大儿子有三个儿子,最大的一个差不多有十岁了。他的二儿子也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他的三儿子也很快会在哪一天结婚的。三儿子结婚之后,他生活中就再没有挂心的事了,他可以享清福了。

  但是,生活一点也不平静。那些大兵来的时候就像一窝野蜂,开拔之后,就像蜂一样到处留下了毒刺。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原本互敬互让,可是当她们搬到一个大院住的时候,却像有着深仇大恨似的互相敌对起来。事情是由上百次的口角引起的。她们的孩子在一起生活,一起玩耍,狗嘶猫咬般地打闹。做母亲的跑过去护着自己的孩子,猛掴别人家孩子的耳光,因为吵起架来自己的孩子总是正确的。因此,这两个女人从此成了冤家。

  那天王龙的堂弟曾当面评论和嘲笑过王龙那两个从农村和从城里来的媳妇,这事虽然已经过去,她们却都没有忘记。大儿媳妇从二儿媳妇面前走过时总是傲慢地仰着头。一天,她又经过弟媳面前时,大声地对丈夫说:“家里养着一个又粗野又缺乏教养的女人实在难以忍受。那个男人把她叫做红通通的肥肉,而她却对着那个男的笑。”

  二儿媳妇没有等到她把话说完便大声顶了回去:“我嫂子是有了嫉妒心吧!那男的说她是一片冻鱼呢!”

  于是,这两个冤家便怒目相视,怀恨在心。然而,大儿媳因为觉得自己正确,总是用无言的蔑视应战,故意对二媳妇的存在视而不见。她的孩子们一旦要离开自己的院子时,她便喊叫起来:“不要去接近那些缺乏教养的孩子!”

  她是冲着她的弟媳妇这样喊的,她弟媳妇这时就站在隔壁院子里看得见的地方。于是二媳妇自然也对着自己的孩子喊了起来:“不要跟毒蛇一块玩,小心他们咬人!”

  这两个女人的积怨越来越深。更糟的是,弟兄两个之间也不大对劲。老大总是害怕,由于自己的出身,在城市里长大、门第也比他高的老婆会瞧不起他;而老二担心大哥总想大手大脚花钱,在分家之前便把那笔遗产花个精光。此外,大儿子感到惭愧的是,老二对父亲的银钱知道底细,也知道花掉了多少,因为钱是他经手的。虽然王龙接收并分配所有的地租,但只有老二知道收了多少钱,而他这个当大哥的却一无所知,他还必须像小孩子那样,向他父亲要这要那。因此,当这两个儿媳妇吵起架来,她们的仇恨立刻传染到男人身上,两个院子里便充满了火药味。王龙痛心地呻吟着,因为他的家庭里又失去了平静。

  自从那天王龙没有让他叔叔的儿子把那个丫头从荷花手里弄走后,王龙和荷花之间便产生了别人看不出来的裂痕。从那时起,那个女孩子便和荷花产生了隔阂,尽管她还是默默地、顺从地伺候着荷花,天天在荷花的身边,替荷花点烟,取这取那。夜里荷花不能入睡时,她便替她按摩腿和身子。即使这样,荷花仍不满意。

  她对那女孩产生了一种嫉妒心。王龙来时,她便把那女孩打发走,然后骂王龙用眼死盯那女孩。而王龙却一直把那女孩当做一个可怜的被吓坏了的孩子,他对她就像对自己可怜的傻女儿那样关心。除此以外,毫无别的意思。但是,当荷花骂他鬼迷心窍似的看那女孩时,他才发现那女孩果然非常漂亮,她白嫩得真像一朵梨花。他望着她,最近十多年来在他枯老的身躯中缓慢地流动着的血液又开始奔涌起来。

  因此,他一面笑着对荷花说:“怎么——我一年见不了你三次,你还认为我是个色鬼吗?”一面又斜着眼看那女孩子,心里躁动不安。

  荷花除了她曾经熟习的有关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情外,一无所知。她知道,当男人们老了的时候,还会再一次萌发春情。因此,她对那女孩非常恼火,扬言要把她卖到大茶馆里去。但荷花心里对梨花善于服侍人又很喜欢,因为杜鹃已越来越老,而她却非常伶俐。她听从荷花的使唤,甚至在她的女主人自己还不知道需要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想到了。因此,荷花不愿跟她分手,而她却希望离开荷花。在这种不平常的冲突中,荷花由于心境不佳,肝火越来越大。别人难以和她相处。王龙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到她的院子里去,因为她的脾气太坏,他忍受不了。他对自己说,再等待一下吧,那种状况也许会过去的。而这时候,他却想起了那个漂亮的、脸色白白的姑娘。王龙自己都不相信,他居然产生了那种念头。

  那时,彷佛王龙家里那些无事生非的女人们的麻烦还没有受够似的,他最小的儿子又插了进来。他原是个非常沉静的孩子,一直忙于读书,因此没有人对他多加注意,只知道他是个苍白的、又瘦又高的孩子,经常在胳膊下面夹一些书本,他那年迈的老师像一条狗一样跟在他后面。

  那些兵在的时候,这孩子曾生活在他们中间。他听他们谈论打仗、抢劫和战斗。他听得着了迷,一句话都不讲。那以后,他向他的老师要了一些小说——讲古代战争故事的《三国演义》和讲造反故事的《水浒传》。他的脑袋里充满了梦幻。

  所以这时他走到他父亲的跟前说:“我知道我想干什么了。我要当兵,我要去参加战争。”

  王龙听到这话时,感到非常沮丧,他认为这是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最坏的事情。他大声地叫道:“这是发什么疯啊?难道我的儿子们永远不会让我安宁?”他和孩子争论起来。当他看到这孩子的黑眉毛拧成一条线时,便尽量表现出温和而慈爱的样子。他说:“孩子,自古以来人们就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是我的小儿子,是我最好最小的儿子,要是你在战争中冒着生命危险东奔西走,我夜里怎么能睡得着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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