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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她抬头望着他,漂亮的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他很难受,因为这个女人比他希冀的还要漂亮,他不情愿爱她时却偏偏还爱着她。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知道了她和儿子之间有什么往来,他是受不了的。他希望从来没有知道过这事。如果他不知道的话,他会更好受些。他痛苦地呻吟着走了出去。走过他儿子的屋子时,他没有进去,而是在外面喊道:“把你的东西收拾到箱子里,明天就到南方去,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叫你回来时不许回来。”

  他继续往前走。阿兰坐在那儿,正缝补他的衣服。当他经过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要是她听见那鞭打声和叫声的话,她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的。然后,他又走到外边的地里,见太阳正高高地悬在天空。他觉得很累,像做了整整一天工作似的筋疲力尽。

  【二十五】

  大儿子走了以后,王龙觉得家里去掉了一个不安定的根子。这对他是一种宽慰。他对自己说,那个年轻人走了是一件好事。现在他可以寄希望于其他几个孩子,看看他们是些怎么样的人。但是,除了一肚子的烦恼和不管发生什么事必须按季节耕种、收割的土地外,他一点也不知道,大儿子走后他留给其他孩子的是些什么东西。他决定尽快让二儿子离开学校,他要让他去学生意,不能让他像他哥哥那样,血气方刚使他对家长起逆反。

  现在二儿子一点都不像大儿子,甚至不像是家里的两兄弟。大儿子像他母亲,长得又高,骨架又大,红通通的脸像北方人。二儿子则长得矮小,瘦弱,脸色发黄。他身上的某种东西使王龙想起自己的父亲。他父亲有着一双机智、锐利、富于幽默感的眼睛,发作起来,这双眼睛也会放射出凶光。王龙说:“这孩子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商人。我要把他从学校叫回来,看看他是否可以开始学做粮食生意。要是有一个儿子待在我卖粮食的地方,那事情就会方便多了。他可以看秤,挪挪秤砣,给我点好处。”

  因此,有一天他对杜鹃说:“现在去告诉我将来的亲家,我有事要跟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要在一起喝杯酒,因为我们要结亲了。”

  杜鹃去了。她回来后说:“他随时愿意和你见面。他说,如果今天中午你能去喝酒,那就太好啦!如果你愿意,他来见你也行。”

  但是,王龙是不希望城里的商人来他家里的。因为他害怕自己得准备这个准备那个。于是他便洗了洗,穿上他的丝绸长衫,穿过田野往城里走去。他按照杜鹃说的,先走到大桥街,在一家标着刘氏字样的大门前停了下来。倒不是王龙本人识字,他只是猜想,桥右边的第二个大门是刘家。但是他又问了一个过路人,确认了门上那个标记就是“刘”字。王龙的面前是一个全部用木头做成的庄严的大门,他用手掌拍了拍门。

  门立刻开了,一个女仆站在那里。她一边问他的姓名,一边用围裙擦着她那双湿漉漉的手。当他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后,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把他领到有人居住的第一个院落,带他走进一间屋里,请他坐下。她又瞧了他一眼,知道他就是这家小姐未来的公爹。然后,她便出去叫她的主人。

  王龙仔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起身摸了摸门帘的布料,看了看八仙桌的木料,他很高兴。这些东西说明这户人家生活优裕,但又不是豪富之家。他不想要一个来自富家的儿媳妇,免得她桀骜不驯,又只想吃好的穿好的,让儿子的心与父母疏远。接着,王龙又坐了下来等待着。

  外边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王龙站起身,两人躬身施礼,彼此又偷偷地看了看对方。他俩对对方都很满意,都很尊重对方的身分——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富足的男人。然后他们坐下,饮着女仆为他们斟的热酒,慢慢地攀谈起来——谈庄稼的收成、谈粮食的价格,还谈到要是今年收成好的话稻米的价格将会是多少。最后王龙说:“我来是有件具体的事儿同你商量,如果不合你心愿,咱们可以谈别的。不过你的粮行要是需要一个帮手的话,我的二儿子可以来。他是个聪明孩子。但要是你不需要的话,那我们就谈别的事。”这时粮商很幽默地说道:“我需要这么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只要他能写会算就行。”

  王龙得意地答道:“我的儿子都能写会算。字写错了,哪个儿子都能认出来,不管这个字的偏旁是水字还是木字。”

  “那好极了,”刘说,“他什么时候愿意来就什么时候让他来吧。开始只是管饭没有工钱,这要一直等到他会做生意。一年后,如果他干得好,每月底就可以得到一块现洋。三年后,也就是学徒期满之后,他每月可得到三块现洋。如果他干这行能力很强,就可以得到提拔。除了工钱,他还可以从买主或卖主那里收点钱,只要他能弄到手,我不会说什么。因为我们两家结了亲,我就不要什么合同钱了。”

  王龙高兴极了,他站起身,笑着说:“现在我们是朋友啦,你有没有儿子和我的二女儿相配?”听了这话,商人的脸上立刻堆满了微笑(因为他长得很胖,吃得又好),他说:“我有个二小子十岁了,还没有定亲。姑娘多大了?”

  王龙也笑了起来,答道:“她再过一个生日就十岁了,长得像朵漂亮的小花。”

  于是两人都哈哈大笑。然后商人说:“是不是该用两条红绳子把我们拴起来?”

  这时王龙不再说什么了,因为这不是一件面对面就能深入谈下去的事情。然而,在他鞠完躬高高兴兴地离开之后,他却对自己说:“这事有可能办成功。”他到家的时候,望了一眼他的二女儿。她长得很漂亮,他老婆又给她缠了小脚,因此她走起路来就迈着优雅的碎步。

  但王龙仔细看她的时候,却发现她脸上有泪痕。她脸色苍白,就她的年龄来说显得过于严肃。他抓住她的小手把她拉过来,说:“嗯,你怎么哭了?”

  这时她低下头,玩着外衣上的一个扣子,羞怯着低声说:“我娘给我用布裹脚,一天比一天裹得紧,我夜里都睡不着觉。”

  “我没听见你哭过呀。”他迷惑不解地说。

  “是的,娘说我不能大声哭,因为你心肠好,容不得别人难过,要是被你听到了,你会让娘随我去。那样我的丈夫就不会喜欢我,甚至像你不喜欢我娘那样。”

  她说这些话简直像一个孩子在背故事,王龙听了,心口上像被划了一刀。阿兰已经告诉这孩子他不爱阿兰,而她是这孩子的母亲。他故作平静地说:“好啦,今天我给你物色到一个漂亮的丈夫。我们看看杜鹃能不能安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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