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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王龙的手松开那孩子的脖子,把他推到一边,然后大踏步来到了他叔叔的房间。他找到了他叔叔的儿子。那孩子喝酒之后,脸色也又红又烫,像他自己的儿子一样,只不过脚步稳一点,因为这个小伙子年龄稍大,已习惯了成人的生活方式。王龙朝他喊道:“你把我儿子领到哪里去了?”

  他朝着王龙冷笑着说:“啊,我堂兄的儿子用不着别人领路,他自己就能去。”

  王龙把他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心想,他会把他叔叔的儿子宰了的。他用可怕的声音吼道:“我儿子今晚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年轻人被他的吼声吓坏了,他垂着眼睛,板着脸,不情愿地答道:“他在那个妓女家里,就是现在住在那个大户人家旧宅里的妓女。”

  听到这话,王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许多男人都非常熟悉这个妓女,除了那些穷光蛋和普普通通的男性,没有人会去找她。她已失去了青春,钱少她也愿意的。他连饭都没吃一口便出了大门。穿过田野时,他第一次没有去注意他的地里长着什么庄稼,也没有看清庄稼的长势如何,这全是因为他儿子带给他的这些麻烦。他走路时,眼睛里啥也没看到,他穿过城墙的大门,来到了过去一直是大户人家的庭院。

  现在,那两扇沉重的大门敞开着,从来没有人将这带铁轴的大门关上过。这些日子里,那些想关大门的人或许要进进出出。他走进大门,院子里和房子里都住满了普普通通的人家,他们租了这里的房子,一家人住一间。这地方很脏,古老的松树已被砍伐殆尽,留下来的也已渐渐枯死,院里的水池中也堆满了垃圾。

  但是,这一切都没引起他的注意。他站在第一座房子的那个庭院里,喊道:“那个姓杨的坏女人在什么地方?”

  有个女人坐在三条腿的圆凳上纳着鞋底。她抬起头,朝院子里一个开着的边门点了点头,又继续纳她的鞋底,似乎她对男人们问她这样的问题已经习以为常了。

  王龙走上前去,敲了敲门,一个焦躁的声音答道:“走开吧!今儿晚上的生意做完啦,我累了一宿,要睡觉了。”

  他再一次敲门,那个声音喊道:“到底是谁呀!”

  他不愿意回答,仍继续敲门。终于,他听到了癫癫废废的响声。一个女人开了门。她年老色衰,满面倦容,嘴唇又厚又有点下翻,前额上留着粗劣的脂粉,口红也没有从嘴上和腮上洗掉。她看着他,不客气地说:“天黑之前,我不接客了。如果你愿意,那就晚上早点儿来吧!我现在可要睡觉休息了。”

  王龙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看见她就使他恶心,一想到他儿子来过这里,他简直忍受不了。他说:“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来的。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女人。我是为了儿子的事来的。”

  他突然感到喉咙被哽咽声堵塞了,那是因为心疼儿子。接着,那女人问道:“喂,你儿子怎么了?”

  王龙声音有点发抖地答道:“昨天晚上他来过这里。”

  “昨天晚上好多人的儿子都来过这里,”那女人回答道,“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你儿子。”

  接着,王龙恳求似的对她说:“你仔细想想,记得不记得有一个纤细苗条的青年人,身材较高,但还不到成年。我不能想象他有胆量去玩女人。”

  她似乎想了起来,回答说:“有这么两个青年人,其中一个临走时鼻子翘到了天上,眼睛里流露出傲慢的神情,歪戴着帽子。另一个,像你说的那样,大高个子,但是喜欢装出一副成年人的样子。”

  王龙说:“对,对,就是他。他就是我的儿子!”

  “你儿子怎么啦?”那女人问。

  王龙急切地答道:“这样吧,他再来的话你赶他走。你就说你只要大人,而不是孩子——无论说什么都行——你每次把他打发走,我将会给你双的银钱!”

  那女人笑了起来,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突然,她用玩笑的口气说:“谁能说半个‘不’字呢,不用费力气就能挣钱。一点没错,我喜欢成熟的男人,小孩子不过瘾。”她说着,对王龙点点头,眼里暗送着秋波。她那张粗俗的厚脸皮使王龙感到恶心。他赶紧说:“那么,就这样吧!”

  他很快地转身朝家里走去。他边走边一个劲地吐唾沫,想把见着那个女人所产生的恶心感吐掉。

  因此,就在那一天,他对杜鹃说:“就照你说的办吧。去找找那个粮商,把这事安排安排。如果那姑娘合适,亲事他又答应,嫁妆好些即可,不必太多。”

  他吩咐完了杜鹃,便回到了屋里。他坐在熟睡着的儿子身边,沉思起来。他看到,他的儿子躺在那里,显得多么年轻和漂亮!他看见儿子睡梦中那张安详的脸充满着青春的光泽。一想到那个满面倦容的搽了粉的女人,想到她的厚嘴唇,他心里就会因恶心和气愤而难以平静。他坐在那里,一个人自言自语着。

  他正坐着的时候,阿兰进来了,她站在旁边,看着那孩子。她看见那孩子的皮肤上冒着汗珠,连忙弄来掺了醋的温水,轻轻地将那些汗珠洗去,就像当年在那个大户人家她替那些喝醉了酒的少爷们所做的那样。王龙望着那张娇嫩的、孩子气的脸,看到擦洗都没能把他从酒后的昏睡中弄醒,便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走进了他叔叔的房间。他忘记了他是他父亲的弟弟,只记得他是那个游手好闲、厚颜无耻、把他的儿子带坏了的孩子的父亲。他走进来大声喊道:“我这里藏着一窝忘恩负义的毒蛇,我被这毒蛇咬了!”

  他的叔叔正坐在桌子前吃早饭。不到中午他是不起床的,因为他发现家里并没有他必须做的事情。他听了这番话后抬起头来,懒洋洋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后来,王龙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但他叔叔只是笑着说:“你能不让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吗?你能不让一条公狗接近一迷了路的母狗?”

  当王龙听到这笑声的时候,他记起了这些日子里他的叔叔所做的事情:他叔叔如何强迫他出卖土地;他们一家三口如何在这里住了下来,吃喝玩乐,游手好闲;他婶母如何吃掉杜鹃为荷花买的那些贵重食品;他叔叔的儿子如何带坏了他的儿子。他咬牙切齿地说:“现在,滚开吧,你和你全家,从现在起不准吃我一口饭。我宁可将房子烧掉也不给你们住,你们这些游手好闲、忘恩负义的家伙。”

  他的叔叔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继续吃着碗里的饭。王龙站在那里,浑身的血液都翻滚起来。见他叔叔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举起胳膊走上前去。这时,他叔叔回过头来,说道:“如果你有胆量,就赶我走吧!”

  当王龙怒气冲冲、结结巴巴地说着的时候,他叔叔解开上衣,让他看了看上衣衬里的东西。

  王龙直僵僵地站住了。他看见一撮用红的毛做成的假胡子和一块红布条。王龙睁大眼睛看着这些东西,火气顿时消失得一乾二净。他颤抖着,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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