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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荷花整天躺在那间凉爽的黑洞洞的房子里,嚼着甜食和水果,她只穿一件夏天穿的绿色的丝织旗袍,一件小巧的紧身齐腰小褂和一条肥大的裤子。这样,王龙一进门便能看到她,和她寻欢作乐。

  日落时,她把他娇嗔嗔地撵走。接着,杜鹃又给她洗澡,涂香水,替她换上新衣服。她贴身穿一件柔软的白绸子内衣,外加一件桃色的丝绸外套,那是王龙为她买的。她的脚上穿的是一双小小的绣花鞋。然后,荷花姑娘便走到院子里,看着水池里的五条小金鱼。王龙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瞧着他所创造的奇迹。她迈开一双小脚,摇摇摆摆地走着路。然而,在王龙看来,她那尖尖的小脚,她那蜷缩着的,连生活也无法自理的双手,是世界上再美不过的东西了。

  他和他的爱妾吃着,喝着,尽情地享受着,对这一切,他感到万分的满意。

  【二十一】

  从此,王龙家可就由于她俩而热闹起来了。一个屋里有两个以上的女人是不会太平的。 但王龙没有想到这一点。甚至从阿兰愁眉不展的面容和杜鹃尖酸刻薄的言语上看出了问题之后,他也毫不在意。因为他的欲火仍在胸中燃烧,他就什么都不在乎。

  斗转星移日复一日,王龙看到,无论是旭日东升还是月挂中天的时候,荷花姑娘总是在他身边,只要愿意,他随时都可以用手触摸她。当他情欲的饥渴有所缓解时,他觉察到了从前没能觉察到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他看到阿兰和杜鹃之间不久便发生了争吵。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以前想到的是阿兰也许会憎恨荷花姑娘,这种事他听说过许多次,当做丈夫的将另一个女的领回家来的时候,有的女人会把绳子悬在房梁上上吊自杀,有的女人不是朝男方臭骂一顿,就是想法子让那男的过不安生。使他高兴的是,阿兰总是寡言少语,至少她想不出什么言词来反对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当阿兰对荷花姑娘保持缄默的时候,她的怒火都转到了杜鹃头上。

  王龙心里只有荷花姑娘。有一天,荷花向王龙恳求道:“让杜鹃姑娘来伺候我吧!你看,我在这个世上孤孤单单,父母去世的时候,我还说不来话,等我长得漂亮起来,叔叔就把我卖了,我还没有被人伺候过呢。”

  荷花说这话的时候,她那漂亮的眼角里总是闪耀着点点泪光。当她这样仰脸看他,并向他提出要求的时候,王龙是不会拒绝的。再说,这姑娘确确实实没人伺候,她在家里会显得孤单,这些都是实情。阿兰显然不会照顾他的第二个老婆,也不会同荷花讲话,甚至会根本无视她的存在。家里只有他的婶母,但那婶母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主动接近荷花姑娘,谈论王龙,这使王龙感到十分讨厌。这样,杜鹃就是很合适的人选,他知道,其他的女人是不会来侍奉荷花的。

  然而,可以看得出,阿兰一见到杜鹃便恨得要命,这是王龙从未见过的,他不知道阿兰竟有这么大的火气。而杜鹃却很愿意和阿兰做朋友,因为她挣的是王龙的钱,虽然她还没有忘记,在黄家的时候,她住的是老爷的卧室,而阿兰却是一个厨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厨子。然而,当第一次看见阿兰时,她却亲亲热热地对阿兰叫道:“喂,老朋友,我们俩又一起在一个家里了。你是大太太,是家里的主人——变化有多大啊!”

  但是阿兰只是回眼看了看她,当她终于明白了她是谁,并知道她来这里干什么的时候,她没有理她。她把正在挑着的水放下,走进了堂屋。王龙作乐完了之后正在那里坐着,她直率地对他说:“这个丫头片子到我们家来干什么?”

  王龙朝四下里看了看。他本来想说,而且俨然会以一家之主的口气说,“怎么?这是我的家。我说让谁来,谁就来,你还要问什么?”但是他说不出口,因为在阿兰面前,他心里总感到羞愧。然而,他的羞愧又使他恼羞成怒,因为他想想那件事,觉得自己并没有必要感到羞愧。他不比任何一个有钱的男人做得过分。

  他依然没有讲话,只是四下里看看,装作烟斗在长袍里放错了地方,在腰兜摸来摸去。但是,阿兰那双大脚坚定地站在那里,等着他回答。因为他一声不吭,所以她又一次直率地用同样的话发问道:“这个丫头片子到我们家来干什么?”

  这时,王龙看到不回答似乎不行,便无力地说:“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兰说:“我年轻时在黄家的那段时间,一直遭她的白眼。她一天总要往厨房里跑二十来次,不是大声嚷着说‘快给老爷备茶’,‘快给老爷备饭’,或是说‘这个太热了’,‘那个太凉了’,或‘这个做得不好吃’。我长得太难看,手脚太慢。太这个,太那个……”

  王龙内心羞愧,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阿兰等待着。当见他不说话时,热泪涌上了阿兰的眼窝。她尽量不让眼泪流下来。最后,她撩起她的蓝布衫的衣角,擦了擦她的眼睛,说:“在我自己家里,这是件使人难过的事情。而我又没个娘家能回去。”

  王龙仍然沉默不语。他坐下来,装上烟斗,点着,还是一言不发。她悲哀地望着他,两只眼睛呆呆的,就像一头不会讲话的牲口的眼睛。然后,她走开了,慢慢挪动着身子摸索到门口,因为泪水已经遮住了她的眼睛。

  王龙看着她离去。他很高兴只留下他独自一人。但是他感到羞愧,而对他的羞愧,他又感到生气。因此他像跟别人吵架似的,不耐烦地大声对自己说:“哼!别的男人就这么做的。我对她够好的了。有些男人还比不上我呢。”最后他说,阿兰绝不能反对他这么做。

  可是阿兰并没有就此了结。她默默地按自己的主意去做。早晨,她把水烧开,然后端茶给老人,如果王龙不在里院,她也把茶水端给王龙。但当杜鹃来给她的女主人端水时,锅里已经干了。不管杜鹃怎么大声质问她,阿兰一点也不答话。

  杜鹃毫无办法,要是女主人要水,她必须亲自去烧。但是,早上煮粥的时候,没有锅可以用来烧水。

  阿兰继续不紧不慢地做饭,并不理会杜鹃的高声喊叫:“难道要让娇弱的二奶奶躺在床上渴着,一大早喝不上一口开水?”

  阿兰并不回答,只是往灶口里又塞进一些柴草,像往昔一样小心地把柴草摊匀——在往昔,甚至一片树叶也是宝贵的,因为它可以引火做饭。于是杜鹃大声抱怨着去找王龙。王龙非常生气,因为他的快乐很有可能被这种事情毁掉。他跑去训斥阿兰,大声地对她喝道:“早晨你不能往锅里多添一瓢水吗?”

  但她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盛怒答道:“在这个家里,我至少不是丫头的丫头。”

  这句话使他怒不可遏,他抓住她肩膀,狠狠地推了一下:“别越来越傻!水不是给丫头的,是给二太太的。”

  她忍受着他的推搡,看着他,简短地说道:“你还把我的两颗珍珠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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