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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王龙这辈子和他的父亲与爷爷全都靠田地为生,在他们生活的这一带地方,每隔五年左右就有一次荒年,如果神仙宽厚仁慈,也有隔七、八年甚至十年一次的时候。这是因为老天爷要么下雨太多,要么根本不下,或者因为下雨和远处山里冬雪融化使北面的河水泛滥,越过几百年由人工建造的防洪堤坝淹没田地。

  这里经常有人离开土地然后又回到土地上来。但王龙现在决定积累他的家产,他要把家产搞得厚厚的,再遇到荒年,他可以不离开土地,而靠好年成的收入一直生活到下一个丰年。他决心这么做,神也帮他的忙。连续七年,每年的收获吃用后都有富余。他每年都添雇人手帮他耕作,一直雇到了六个。他还在老家的后面新建了一处房子,院子正面是一间大屋,院子两边靠着大屋子是小的厢房。新建房子的房顶盖了瓦,但墙仍然是用田里的泥土打的土坯做的,只是他把墙抹了白灰,显得又白又干净。他和他的全家搬进新房,而他雇来的人和他们的领工老秦则住在前面的旧房里。

  到这个时候,王龙已经全面地考验过老秦,他发现他非常诚实可靠。因此他便让老秦管理他的雇工和土地,给他较多的工钱——除了吃饭每月给两块银钱。但是,尽管王龙劝他多吃、吃好,他仍然不长肉,他总是那么又瘦又小,那么严肃认真。然而他很愿意工作,慢条斯理地从早做到晚,从不讲话,如果有什么事要说,他的声音也很低,但他最喜欢的还是什么事都没有,这样他就用不着说话。他一小时又一小时地不停地锄地,早晨或晚上,他便向菜畦里倒水或粪尿。

  但王龙仍然知道,如果哪个雇工每天在枣树底下睡的时间太长,或者吃家常豆腐时吃得太多,或者在收获时让他的老婆孩子偷几把打下来的粮食,那么到年底主人和雇工聚餐时,秦就会悄悄地对王龙说:“这个人和这个人明年不要再雇了。”

  这两人之间几把豆子和粮种的交换,似乎使他们结成了兄弟,只是王龙虽然年轻却占了老大的位置,而老秦也从来没有忘记他是受雇于人,住在一个属于别人的屋里。

  到第五年年终的时候,王龙自己便很少在地里工作,他的地增加了很多,他得把全部时间用在销售他的农产品和指挥雇工上面。他没上过学,不识字,感到非常不便。另外,他觉得这也是件不光彩的事。每当在买卖粮食的店里签合同的时候,譬如签了多少小麦和稻米的合同,他就必须谦恭地对城里那些高傲的经纪人说:“先生,请给我念念好吗?我自己太笨了。”

  他还觉得不光彩的是,当他必须在合同上签字时,另一个人甚至一个小伙计会蔑视地抬起眉毛,用毛笔蘸着墨,匆匆写下“王龙”这两个字。但最使他觉得不光彩的是替他签名的人开他的玩笑:“是龙王的龙还是聋子的聋?还是别的什么字?”

  而王龙不得不谦卑地答道:“你怎么写都行,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写我的名字。”

  这是秋后的一天,几个粮店的小伙计中午闲着没事,正说着粮店里发生的这些事情,他们比他儿子大不了多少,但却发出了一阵阵哄笑声。他听了以后非常气愤,在穿过自己的田地回家时,他自言自语地说:“哼,城里那些家伙谁都没有一寸土地,可是每个人都能像鹅一样咯咯地笑我,这只是因为我不识字的缘故。”这时他渐渐消了气,心里说:“我一不会读,二不会写,也确实使我有些丢人。我不能让大儿子再下地了,他应该进城里的学校去读书。以后我到粮市上去,他会替我念账写账,也不会有人再这样嘲笑我这个种地的人了。”

  他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于是当天就把大儿子叫到跟前来——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挺直的、高高的十二岁的男孩子,长得像他母亲,宽脸庞,大手大脚,但眼睛像他父亲的一样机灵——当孩子站到他面前时,他说:“从今天起不要再下地了,因为我需要家里有个识字的人,能念合同,能替我签字,这样我在城里也就不会丢人了。”

  孩子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睛也亮了起来。

  “爹,”他说,“两年来我一直想我可以上学,可是我不敢问您。”

  这时,弟弟听到了这事,他走进来,一边哭一边抱怨。他常常这样做,因为他刚会说话就是个爱说爱吵的孩子,而且动不动就哭,说他的那份比别人的少。现在他啜泣着对他父亲说:“我也不在地里工作了。哥哥舒舒服服地坐着念书,我和他一样是你的儿子,却在地里和雇工一样工作,这不公平!”

  王龙顶不住他的吵闹,而且如果他大声哭着要什么东西,王龙总会满足他,所以王龙赶紧说:“好、好,你们俩都去,万一老天要走了一个,还有另一个有知识的为我做生意。”

  然后,他让孩子他娘到城里买布给每个孩子做件大衫,而他自己亲自到文具店里买了纸、笔和两个砚台。虽然他对文具之类的东西一点也不懂,而且不愿意说他不懂,但他还是对店家拿给他看的东西挑挑拣拣。终于,一切都准备停当,于是便安排把两个男孩子送进城门附近的一个私塾;私塾先生是个老头,以前曾多次参加科举考试而没有中榜。因此他在他家的堂屋里放了一些桌椅,每个节日收一小笔钱做学费,便教起孩子们来了;他教孩子们读《五经四书》,如果孩子们偷懒,或者背不出他们从早到晚一天内所学的东西,他就用他那把折起来的大折扇敲打他们。

  学生们只有在夏天先生午休时偷一会儿懒。每逢那时,孩子们交头接耳,嬉闹玩耍,画些恶作剧的图画互相传看,偷偷笑着看一只苍蝇在老先生张开的下巴周围嗡嗡飞舞,甚至就苍蝇会不会飞进老头嘴里互相打赌。但当老先生突然睁开眼睛时——他常常像没有睡着似的一下子把眼睁开——,孩子们根本没有机会察觉,这时候,他就会拿起他的扇子敲敲这个的脑壳,打打那个的脑袋。听到他那大扇子的敲打声和孩子们的喊声,邻居们就会说:“这到底是个很好的老先生啊。”而这也正是王龙为什么选择这个学校让儿子们来学习的原因。

  他第一天带儿子们去学校时走在他们的前面,因为父亲和儿子并排走是不合适的。他用一块蓝手巾包了满满一手巾新鲜鸡蛋,到学校时他把这些鸡蛋给了那位年迈的先生。王龙看到老先生的大眼镜,他的又长又肥的黑布大衫,以及他冬天也拿着的大扇子,感到有些敬畏,他在老先生面前鞠了一个躬,然后说:“先生,这是我的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要让他们的笨脑袋瓜子开窍,不打是不行的。所以,要是你愿意让我高兴,你要狠狠地鞭笞他们,强迫他们学习。”两个男孩站在那里,望着凳子上坐着的其他孩子,那些孩子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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