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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那么,就永远这样下去吗?”王龙凄苦地问。

  那人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他说:“不,不会永远这样下去。富的再富有富的办法,穷的再穷也有穷的办法。去年冬天,我们卖了两个女孩子,维持了下来,今年冬天,如果我女人怀的这个是女孩,我们还要卖。我留了一个大丫头——头胎生的。其他的卖掉总比让她们死了好,虽然有些人宁愿让她们刚生下来就死去。这是穷人穷得没办法时的一种办法。富人太富了的时候也有一种办法,要是我没有搞错的话,那办法很快就会出现。”他点点头,用他的烟袋指指他们身后的高墙,“你看见过那堵墙里面的情况吗?”

  王龙摇摇头,呆呆地望着。那人继续说:“我到里面卖过我的一个丫头,我看见过。如果我告诉你这家的钱财进出情况,你可能不会相信的。我跟你说吧,佣人吃饭用镶银的象牙筷子,使唤丫头戴玉石和珍珠耳坠,连鞋上也缀着珠子,而且稍微有一点脏,或者稍微有一点你我根本不认为是裂缝的裂缝,她们就会扔掉,连上面的珠子也一起扔掉。”那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王龙张大嘴听着。就在这堵墙那一边,竟有这样的事情!

  “这就是富人太富时的一种方法。”那人说。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像什么都没说过似的,无所谓地说道:“好了,还是工作吧。”接着他消失在夜幕之中。

  无论如何,王龙今夜还是失眠了,他想着墙那一边的金银珠宝,而自己就靠着这堵墙睡觉;他身上穿着天天都穿的衣服,因为他没有盖的被子,身下只有一片席子铺在砖上。这时卖孩子的念头又开始诱惑他,他心里暗暗地说:“也许把她卖到一个富人家里会好些,如果她出落得好看使老爷欢心,她就会穿金戴银吃着佳肴美味,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他心里又反对自己的愿望,他想,“可是,如果我把她卖了,她又换不来金银珠宝。即使能得到够我们回家的钱,从哪里再弄钱买牛、买桌椅板凳和床呢?难道我卖孩子是为了离开这里到那地方挨饿?我们连种地的种子都没有呀。”

  那人说“富人再富也有办法”,可他一点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十四】

  春天来到了席棚的村庄。现在,那些乞讨的人可以到外面的山上和坟地里挖些新长出的蒲公英和荠菜之类的野菜,再不用像以前那样东拿一把西抢一把地弄菜吃了。每天,一群衣衫褴褛的女人和孩子们从席棚里走出,带着铁片、尖石头或旧刀子,挎着用竹枝或苇子编的篮子,到乡野和路边,去寻找不用乞求也不用花钱就能得到的食物。而阿兰和两个男孩子,也每天都跟着这群人一起出去。

  但男人必须做工,王龙还和以前一样继续拉车,虽然白昼逐渐变长和转暖,却阴晴不定,忽晴忽雨,使人们充满希望的心无法欢乐起来。在冬天,他们默默地工作,赤脚穿着草鞋,强忍着脚下的冰雪。他们天黑回家,无声无息地吃完白天用劳累和乞讨换来的食物,男人、女人和孩子们挤在一起,沉重地倒头便睡,因为食物太贫乏,只有靠不说话和睡觉来减少消耗。王龙的席棚里就是这样,他知道每一个席棚里也一定如此。

  但是,随着春天的到来,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升高,别人也可以听得见了。晚上,暮色未退的时候,他们聚在席棚边一起聊天,王龙见到了住在附近但整个冬天都不认识的这人或那人。要是阿兰是那种能告诉他她听见些什么趣闻的人就好了,例如,哪个打老婆啦,哪个生痲疯病的人脸上的肉掉光了呀,谁是小偷帮里的头头啦,等等。但她总是默然不语,对这些多余的问题既不问也不答,因此王龙常常羞怯地站在人堆边上听别人说话。

  这些衣衫褴褛的人大部分只谈白天工作和乞讨得到些什么东西,而王龙总觉得自己并非真正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有地,他有地在等着他。其他这些人想的是明天他们怎样吃到一点鱼,或者他们怎样能闲逛一会儿,甚至怎样能小赌一番,比如赌一两个铜钱。因为他们的日子实在很艰难,很匮乏,即使有一点儿消遣对他们来说也是很难得的。

  然而王龙总想着他的土地,尽管久久不能实现希望而心情很坏,但他始终千方百计的考虑着如何回去的问题。他不属于这种依附在一家富人墙边的低贱的人,也不属于富裕人家。他属于他的土地,只有他觉得土地在他脚下,春天能扶着犁耕地,收获时能手持镰刀,生活才能充实。所以他站在人群外面听人谈话,因为他明白他有土地,有父亲传下来的好麦地,还有他自己从大户人家买的那块肥沃的稻田。

  这些人总是谈钱,什么一尺布付了多少钱啦,一条手指头长的小鱼付了多少钱啦,或者一天能挣多少钱啦,而到最后,他们总是谈他们如果像墙里的主人那样有着万贯家财会做些什么。每天的谈话都这样结束:“要是我有他家的金子,他每天腰里带的银钱,他的小老婆戴的珍珠,他的大老婆戴的宝石……”

  当他们谈论得到这些东西会做些什么时,王龙听到的总是他们打算吃多少,睡多久,吃什么他们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怎样到哪个茶馆去赌博,要买什么样的漂亮女人满足他们的欲望;而最重要的是,他们怎样不再工作,甚至想同墙里的富人一样永不工作。

  这时王龙突然大声说:“要是我得到那些金银珠宝,我要用来买地,买上好的土地,让土地出产更多的东西。”

  听到这话,他们全都转过来指责他:“哈,真是个乡巴佬,对城里的生活一点不懂,不知道有了钱能做些什么。他要继续像长工那样在牛屁股后头工作!”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比王龙更应该得到那些财富,因为他们知道怎样享受它。

  但这种蔑视并没有改变王龙的想法。这只不过使他把声音放低,在心里自言自语道:“不管怎样,我要把这些金银珠宝变成土地。”

  想到这点,他对自己原有的土地的渴念与日俱增。

  由于摆脱不了对土地的不断思念,以致于王龙在梦中看见了这个城市中他周围天天发生的事情。他接受这种和那种陌生的东西,不问事情为什么如此,除非这天事情确实临到他头上。例如,有人到处散发传单,甚至有时还给他几张。

  王龙这辈子从未学过纸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因此这种贴在城门或城墙上或者甚至白给的盖满黑字的白纸对他毫无意义。但这样的纸他得到过两次。

  第一次是一个外国人给他的,这人和他那天偶然拉的那个人差不多,只不过给他纸的人是个男的,瘦高个儿,像是被狂风吹过的树一样身子有点弯曲。这个人长着一双像冰一样的蓝眼睛,满脸胡子,当他给王龙纸的时候,王龙见他手上长满了毛,而且皮肤是红的。另外他还有一个大鼻子,像从船舷伸出的船头一样从他的脸颊上凸出来。王龙虽然害怕从他的手上拿任何东西,但看到这个奇怪的眼睛和可怕的鼻子,他又不敢不拿。他抓住塞给他的那张纸,等那人过去以后他才有勇气去看。他看见纸上有一个人像,白白的皮肤,吊在一个木制的十字架上。这人没穿衣服,只是在生殖器周围盖着一片布,从整个画面看他已经死了,因为他的头从肩上垂下,两眼紧闭,嘴唇上长着胡子。王龙恐惧地看着这个人像,但逐渐产生了兴趣。这个人像下面还有些字,但他一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晚上他把画带回家去,拿给他父亲看。但他也不识字,于是王龙和他父亲及两个男孩便讨论起它可能是什么意思。两个男孩子又兴奋又害怕地大声喊道:“看,血正从他的身子一边往外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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