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世界名著 > 赛珍珠:大地 | 上页 下页
一三


  他拄着锄头站着,仰望茫茫苍天,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在,要等到下一次收获,他才能买紧挨着他原来买的那块地,而且家里还新添了一张嘴。暮色苍茫,灰暗的天空里一群深黑的乌鸦大声呼叫着从他头顶上飞过。他望着牠们像一团云一样消失在他家周围的树林里,便冲着牠们跑过去,一边喊叫一边挥舞着他的锄头。牠们又慢慢飞起,在他的头顶上盘旋,发出使他生气的哑哑的叫声,最后,牠们向黑暗的天边飞去。

  他仰天呼号。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八】

  没有了神眷顾的人,总会恶运连连。初夏时节本应下雨,可一直不下,烈日整天整天地无情地曝晒。焦渴的土地对它们根本无所谓。从早到晚,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夜晚挂在空中的星星,金光闪耀,美丽中透着残酷。尽管王龙拼命地耕作,田地还是干得裂了缝。随着春天的到来,麦苗曾茁壮地生长,只等下了雨吐穗灌浆,但现在天上无雨地上干,它们停止了生长,起初在太阳下一动不动,最后终于枯黄而死,颗粒无收。

  褐土上仅存的一块绿块,是王龙辛勤劳作的成果。他看到小麦没有指望以后,天天用竹扁担挑着两个沉重的木水桶往秧田里送水。然而,尽管他的肩上压出了碗口大的老茧,雨仍然未下。

  后来,塘里的水干成了泥饼,井里的水也快要干了,阿兰对他说:“看来稻秧非要干死了,要不孩子们就没有水喝,老人的开水也喝不成了。”

  王龙气闷得涨红了脸,没好气地答道:“哼,稻子干死了我们全得饿死。”事实不容否认,这块地可是一家子的命根啊。

  王龙不得不暂时放下其它土地,从护城河里提水来浇灌这块靠着它的土地。他从早到晚的劳作总算还有点价值。这一年,他第一次把刚刚收下来的粮食立刻卖掉;他觉得手里有了银钱时,得紧紧地攥住不放。他告诉自己,他一定要做他决定做的事情,神和旱灾都挡不住他。他累断了腰,流尽了汗,才收到这么点银钱,他一定要用这银钱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急忙赶到黄家,在那里他遇到管家,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把买护城河边靠着我的那块地的钱带来了。”

  现在王龙到处听说黄家那年也濒于贫穷了。老太太好多天都没有抽足鸦片了,她像一只饥饿的母老虎,每天都派人去找管家,骂他,用扇子打他的脸,冲着他吼叫:“难道连一亩地都不剩了?”管家一方面无可奈何,另一方面又给弄得失了控。

  管家甚至把平时从家庭开支中克扣下来留作己用的钱也拿了出来。然而好像这还不够,老爷又新纳了一房妾。她是个使唤丫头,是另一个年轻时也是老爷手上玩物的丫头的女儿。那个丫头早已嫁给家里一个男仆,因为老爷在还没有纳她为妾之前就失去了对她的欲望。但那个丫头的这个女儿,也不过十六岁的样子,老爷看见后却产生了新的欲望,他似乎想用年轻姑娘的娇小身躯抚慰他那几近失去性欲的衰老身子。老太太抽她的鸦片,他满足他的肉欲,他不知道他已经没钱为他的宠妾买玉耳坠,或者为她们的嫩手买金戒指。他不可能理解“没钱”意味着什么,他一辈子只知道伸手要钱,愿意要多少就要多少。

  少爷们见父母这样,耸耸肩说,肯定钱还足够他们这辈子用的。他们只对一件事意见一致,这就是责骂管家对财产管理不善,因此这个曾经油滑的管家,这个富裕舒适的人,现在变得忧心忡忡,迅速消瘦,皮肤挂在身上就像是旧衣服似的。

  老天一视同仁,也没有往黄家的土地上下雨,他们同样也没有收成,所以王龙来到管家面前喊“我有银钱”时,简直就像是对一个饿汉子说“我有吃的”。

  管家跟捡了块宝似的,平日里的蛮横一扫无影,一小会儿的谈判就敲定了,钱从一人手里交到了另一个人手里,签了契约,盖了印,王龙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块土地。

  王龙心里明白,为了实现夙愿,出点“血”是值得的。他现在有了一大片好地,因为新买的地足足有第一次买的那块地的两倍。不仅是这块地的油黑肥沃,也是由于它曾是黄家的,他要占有它。这一次,他没把买地的事告诉任何人,阿兰也给蒙在鼓里。

  随着时光的流逝雨水连个影都没有。随着秋天的到来,又小又轻的云朵不情愿似的聚集在天空。在村子的大街小巷里集满了焦虑、徘徊着的男人,一个个都仰天叹息不已。但是,不等云多到有下雨的兆头,就有一阵狂风从西北吹来,这种荒漠的狂风把空中给人带来希望的小片云彩一扫而光。天空又晴得没有一丝云彩,庄严的太阳天天早晨升起、运转,到晚上又孤独地落下。连星空中的月亮也干得发亮,直烧人心。

  王龙从地里只收到少得可怜的豆子,而从他的玉米地里——那是在稻秧还没来得及往水田移栽就已枯黄而死时,他在绝望中十分疯狂地抢种的——他只收了一些又短又小的玉米穗,而且穗上的玉米粒稀稀疏疏。打豆子时一粒都不舍得丢。他和他女人打完豆秸以后,他让两个小男孩用手指把豆场上的尘土全筛了一遍。之后,他在堂屋里睁大了眼剥玉米粒,唯恐有半个子漏掉。当他准备把玉米轴扔在一边当柴烧的时候,他女人说道:“不能烧——烧了就浪费了。我记得小时候在山东时,遇到这样的年景,连玉米轴都碾碎吃掉。这可比干吃野草美味多了。”

  接着便是一家子的沉默,屋里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当地里旱得不长庄稼时,那晴空万里的天反而让人望了生畏。只有小女孩不知道害怕。因为她母亲的两个大乳房还能喂饱她。但阿兰给她吃奶的时候,低声说道:“吃吧,可怜的傻子——趁着还有奶,吃吧。”

  接着,好像灾难还没有受够似的,阿兰又怀了孩子。她的奶断了,阴森森的家里充满了孩子不断要奶吃的哭声。

  如果有人问王龙,“过了秋你们吃什么呢?”他就会回答,“我不知道——这里找点那里找点吧。”

  可事实上并没有人理他。整个乡下谁都不问别人“你们吃什么”,人人都只问自己,“这天我吃什么呢?”尤其是做父母的只关心自家孩子的肚皮。

  现在王龙尽量照顾他的耕牛。只要有可能,他就喂牠一些稻草或一把豆秸,后来,他从野外的树上采树叶子喂牠,直到冬天到来再也没有树叶子可采。因为无地可耕,因为播种也只能把种子种到干土里,也因为他们已经把种子吃了,所以他就把牛放出去让牠自己找吃的。他让大孩子整天坐在牛背上,牵着带鼻巨的缰绳,免得被别人偷去。但后来他不敢这样做了,他怕村里人,甚至他的邻居打他的孩子,把牛抢去杀了吃掉。于是他就把牛留在门口,直到牠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但是,断粮的日子终于到了,既无剩米也无剩面粉,只有一点点豆子和一点少得可怜的玉米,牛也饿得低下了头,这时老人说:“看来这牛也保不住了呀。”

  一听这话,王龙就急坏了,因为这好像是有人说“接下来我们要吃人”一样。这条牛是他在田里的伙伴,他曾经走在牠后面,由着他的心情夸牠或骂牠;并且,从他年轻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这条牛的脾气,当时他们买牠时牠还是一条牛犊。因此他说:“我们怎么能吃这条牛呢?我们还怎么耕地呀?”

  但老人十分平静地回答说:“唉,你不死就得牲口死,你要让你儿子活命就不能让牲口活命。一个人可以很容易地再买条牛,可买不来他自己的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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