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世界名著 > 赛珍珠:大地 | 上页 下页


  但因为今年刚过年不久,祂们的衣服还是新的,王龙对祂们漂亮的外观感到骄傲。他从女人手里拿过篮子,小心地在猪肉下面找他买的香。他唯恐把香折断了,那样就意味着一种凶兆,但幸好香都完好无损。他把香找出来后,把它们并排插在神像前的香灰里,那是别人烧香时积起来的——因为所有的邻居都供奉这两个小小的神像。然后他摸出火镰,用一片干树叶做引火,燃起火来点着了香。

  王龙和他的女人双双站在他们的土地神前。他女人看着香头烧红后变成了香灰。当香灰太重时,她俯过身去,用手指把香灰弹掉。然后,好像对她的举止感到害怕,她很快地看了看王龙,眼神显得有点迟钝。然而他喜欢她这样做,因为这似乎说明她觉得那些香是属于他们俩的。这就是结婚的时刻。他们肩并着肩,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看着香烧成了灰烬。随后,因为太阳渐渐沉下去,王龙又扛起箱子,他们向家里走去。

  在家门口,老人站在那里,让最后一缕阳光洒到他的身上。王龙和那个女人走近时,他站着没动。他要是注意她就失了他的身分。因此,他假装兴致勃勃地看云彩,大声说:“那块挂在新月左角的云是下雨的征兆。最迟明天夜里就会下。”然后,当他看见王龙从女人手里接过篮子的时候,他又喊道,“你怎么如此大手大脚啊。”

  王龙把篮子放到桌上。“今晚有客人。”他简短地说,然后把箱子扛进他睡觉的屋子,放在他自己放衣服的箱子旁边。他好奇地望着它。但老人走到门口,又叨叨地说道:“成个家就没完没了地花钱!”

  虽然他暗暗高兴他的儿子请了客人,但他觉得在新儿媳妇面前花了钱不埋怨几句不行,不然的话,她可能一开头就会乱花钱。王龙没有说话,但他走出去把篮子拿进了厨房,那女人也跟了进去。他把吃的一样样从篮子里拿出来,放在冷冷的锅台上,对她说:“这是猪肉,这是牛肉和鱼,一共有七样吃的。你会做菜吗?”他对女人说话时并没有望着她,那样是不合适的。那女人用呆板的声音回答说:“自从进了黄家,我就做厨房里的丫头。黄家每顿饭都有肉。”

  王龙点点头,把她留在厨房里,直到客人们拥进来才重新见她。客人当中有他的叔叔,人虽精神却奸猾贪嘴;他叔叔的儿子,一个蛮横无礼的十五岁的少年;还有一些老实巴交羞怯地笑着的农民。有两个村里的人,王龙经常与他们交换种子,收割时互相帮忙,其中一个是他的紧邻,这人姓秦,是个身材矮小沉静的人,除了万不得已总不愿开口讲话。

  出于礼貌,客人们为座次让来让去,等他们在堂屋里坐定之后,王龙走进厨房,叫女人上菜。那时他很高兴,因为她对他说:“最好我把碗递给你,你把它们放到桌上。我不愿在男人们跟前抛头露面。”

  王龙心里非常得意,因为这女人是他自己的,她不怕见他,但却不愿见其他男人。他在厨房门口从她手里把碗接过来,把它们放在堂屋的桌上,然后大声招呼说:“吃吧,叔、伯、兄弟们。”当他爱开玩笑的叔叔说:“不让我们看看娥眉新娘吗?”王龙坚定地答道:“我们还没有成婚。在完婚之前别的男人看她是不合适的。”

  他诚心地劝客人们吃饭,他们便欣然吃起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们吃得很开心,不怎么讲话,但有人赞扬红烧鱼做得好,也有人称赞肉做得好吃,而王龙则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说:“大家就将就着吃一点吧。”

  不过他心里却对那些菜感到满意,因为那女人只用手边的肉,配上糖、醋、一点酒和酱油,便巧妙地调出了食物的所有滋味,而王龙在朋友家的酒席上,还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菜肴。

  那天晚上,客人们喝着茶,又说又笑地待了很久,而那个女人一直挨在锅台后面。当王龙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走进厨房时,她已经畏缩在牛旁边的草堆里睡着了。王龙叫醒她时她头上粘着草棍儿,而且王龙喊她时她似乎给吓了一大跳。她终于睁开眼睛,用陌生无语的眼神望望他,他觉得在他面前的好像是个孩子。他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那天早晨他洗身子的房间,然后点燃了桌子上的一支红蜡烛。在灯光下,当他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和那女人在一起时,他突然觉得有些羞涩,于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这是我自己的女人。总得做那种事的。”

  于是他开始硬着头皮脱自己的衣服。至于那个女人,她围着帐子角爬着,开始不声不响地铺床。王龙粗声粗气地说:“你躺下时先把灯吹灭。”

  然后,他躺下来,把棉被拉过来盖住肩头,假装睡觉,但他并没有睡着。过了好一会儿,当屋子里黑下来,那女人在他身边慢慢地、不声不响地蠕动时,一阵狂喜充满了他的全身,他兴奋极了。他在黑暗中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把她抱进了怀里。

  【二】

  生活从此就开始了一种全新的体验。第二天早晨,王龙躺在床上,望着这个现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女人。她坐起身,披上她的宽大的衣服,围紧脖子和腰,慢慢扭动着身子把衣服穿好。然后她把双脚伸进自己的布鞋,用缝在后面的鞋袢把鞋提上。小窗孔里射进的一道光照在她身上,他朦朦胧胧看见了她的脸。她的脸并没有变化。这使王龙感到惊奇,他觉得那一夜一定使他自己变了样,然而这个女人就在身边,从他的床上起来,好像她有生以来每天都是从这床上起来一样。在清晨的黑暗里,老人的咳嗽声高了起来,不停地叫苦,于是他对她说:“先拿一碗开水给我爹,让他润润肺。”

  她用和昨天说话时一模一样的声音问:“水里要不要茶叶?”

  这个简单的问题使王龙费神犯难。他本想说,“当然要有茶叶。你以为我们是叫花子吗?”他本想让这女人觉得茶叶在他们家算不了什么。因为在黄家,肯定每天喝的都是泡了茶叶的绿莹莹的茶水。或许甚至那里的丫头也不喝白开水。但他知道,如果这女人头一天给他父亲端的是茶而不是白开水,他父亲一定会生气的。何况,他们也真的不富裕。因此他若无其事地答道:“茶叶?不,不,这会使他的咳嗽更厉害。”

  说完他躺在床上,温暖而满意,而那女人则在厨房里烧火煮水。他本想继续睡下去,因为他现在可以多睡一会儿了,但他那粗笨的躯体由于这些年来天天早起却睡不下去,于是他便躺在那里,用脑子和肉体体会这种懒散的享受。

  他仍然有些害羞地想他这个女人。他一会儿想他的田地,想田里的麦子,想要是下了雨收成会怎么样,想如果双方价格谈得拢的话,他希望从姓秦的邻居那里买的白葱籽。但是,在这些他脑子里天天都想的事情当中,对他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新想法不断地穿插进来,想着夜里的事,他突然想知道她是不是喜欢他。这是个新的疑问。以前他只是想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她,在他的床上和他的家里她会不会令人满意。虽然她的脸平平板板,两只手上的皮肤很粗糙,但她高大的肉体却是柔软的,还没有被人动过,想到这里他笑了——跟前一天晚上他向着黑暗里发出的又短又粗的笑声一样。看来少爷们只看见一个厨房丫头的平板的面孔,对她身上的其他部分却一无所知。她的身子很迷人——高个子,大骨架,然而圆润而柔软。他突然希望她喜欢他做她的丈夫,而想到这里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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