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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埃莱娜停下来,缓了一口气。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一天晚上,她撕了十页后终于写成了一页。她想跟儿子玩玩。她很担心,很烦躁。所有的情人,她都不希望与他们保持长久的关系,她永远不许萍水相逢的临时男友在她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然而,眼下的这个情人不知不觉地占据了她的内心。她需要他。她成功地得到了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她打电话给他。每次都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不告诉她自己是否已经结婚。她变得妒嫉、多疑、烦恼。她已坠入情网。那位虚荣的情人起初还感到挺自豪。但他很快就受不了这种暴躁、苛求和日夜的纠缠了。

  “那天晚上,她像平时一样,出门前想先洗个澡,借以松弛情绪。紧张的夫妻关系使她经常恼怒,刚刚萌发的感情则使她心神不定。

  “她穿着蓝色的睡袍。那是一个已被她忘记的情人送给她的礼物,嘉奖她在他们短暂的相遇中表现出来的才能。正当她准备走进浴室时,电话铃响了。她发着牢骚,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先接电话,免得再听到铃声。这时,她碰到了儿子。儿子穿着睡衣,端着保姆回家前准备好的东西,一个人刚在厨房里吃完饭。他看着母亲在跑,每跑一步裙摆都自动敞开。他低声说:“妈妈,我想你……”她没有停步,抓起听筒,听出了对方的声音,便在地上坐下,盘着腿,用膝盖顶着下巴,开始听起来。孩子走过来,蹲在她身边,等待着。她眼睛盯着客厅里彩色墙纸的图案,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她一直没有开口。孩子一动不动。突然,她抽泣起来。孩子站起身,把双手放在母亲的大腿上。她粗暴地推开了他。孩子惊愕地张大嘴,两眼含泪,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在半开半掩的门口停下来,没有进去。她不再哭了,而是用尖厉、刺耳的声音恳求着、解释着、道歉着、允诺着、指责着。她一个人说个没完,说得十分感人。当她激动或愤怒得喘不过气来时,她才停一会儿。马克——是的,那个孩子叫马克——听不懂母亲说些什么。他试图根据母亲不断重复的几个字:需要……抛弃……独自……你,猜出母亲激动的原因。有一次,他甚至觉得母亲提到了他的名字。”

  云遮雾障的月亮光线暗淡,无法驱除黑暗。埃莱娜语气平静,毫无表情:皮埃尔一副漠然的样子,冒着让追捕者发现的危险,点燃了他的烟斗。康贝累了,不觉放慢了节奏。他让船自己前进,直到它差不多要停下来时才划上几桨。在这种寂静中,埃莱娜压低了声音。野鸭轻轻地飞起,捕食的鬣狗受惊而逃,不安的鳄鱼灵活地潜入水中。埃莱娜的说话音常常瞬间被它们发出的声音淹没。

  “马克往后退了几步,眼盯着母亲,希望母亲有个表示,做个动作,允许他扑到她怀里。他走进浴室,当他的腿撞上浴缸时,他停下了脚步。浴缸里放满了水,热气腾腾、浮满泡沫、散发着香味。母亲仍在打电话,后来,她沉默了,抬起头,看着儿子。马克背靠浴缸,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她又开始说话,那样谄媚,那么哀怨。马克听见她大喊:‘你,只有你!’于是,为了不再看到不愿意看他的那个女人,不再听到不愿意听他说话的那个女人,他关上了浴室的门。

  “后来,她终于说服了她的情人,让他同意当晚就接受她。她为自己的这种本领感到沾沾自喜,挂上了电话。这长时间的舌战使她累坏了,她冲向浴室,想迅速洗个澡,化化妆,梳梳头。开门之前,她说:‘马克,我的小宝贝,你出来,让我进去,我很急,别跟我……’孩子的身体软绵绵地躺在浴缸底,眼睛紧闭,嘴巴大张。他的上半身、肚子和大腿布满了呕吐物,脚尖浮在冰冷的水面,布满了淡紫色的泡沫。一根胶水管像项链似的,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脖子。”

  埃莱娜沉默了。康贝也有好一会儿忘了划船了。浆套在浆架上,在水上浮着。风和流水使小船偏离了方向。月亮布满了云层,被潮汐拖着走,皮埃尔手握着烟斗,烟已经灭了。埃莱娜站起身来,声音嘶哑地接着说:

  “她看着儿子,脸色苍白,苍白透了。她没有动。她为什么不动?她为什么不把他从水里抱出来?如果她把他从水里抱出来,她是不是有可能把他救活?是的,她打电话打了很久,也许太久了。但他只是晕过去而已……一种病……是的,他得了一种病……水一定太热了……她为什么不把他抱起来?为什么不把他放在地毯上?为什么不拉出他的舌头?为什么不让他吐出窒息他的水?为什么不对他进行人工呼吸,不压他的胸?她为什么不哭?她为什么想着自己赴约要迟到了?为什么她沮丧地站在被淹死的儿子面前?再也没有人能够救活她的儿子了。她后来对丈夫说,由于一个女友生病,她回家晚了,发现儿子马克溺水后,她想尽一切办法救他,立即报了警,但消防员无能为力了。尽管如此,他必须感谢他们所作的努力。为什么她一直不哭?”

  皮埃尔挺直身子,站起来,跨过康贝所坐的船板。埃莱娜笑了。她的笑喷发而出,如一股熔岩,最后化成呜咽,使他伤心得喘不过气来。她试图缓过气来,双臂乱舞,看着皮埃尔。皮埃尔没有动,任她气喘、窒息。康贝跳起来。小船摇晃起来,埃莱娜失去了平衡,摔到了水里。她抓住小船,但手指滑了,指甲也破了。她被水冲走,突然感到了寒冷,寒气直钻喉咙。她反抗着,搏斗着,从水里浮起来,呼吸一大口气。她咳嗽起来,小船远去了。康贝试图让船停下来。皮埃尔站着,看着朝他伸过手来的埃莱娜。他抬起手,来到船舷。康贝强迫他坐下来,皮埃尔服从了。这时,埃莱娜浮出水面,叫道:“马克,救我!”说完,她又被水冲走了。康贝向漆黑的水面弯下腰,但什么也看不见。他用船桨在厚厚的睡莲和荷花中搜寻着。埃莱娜最后一次浮出水面。皮埃尔的四肢发起抖来,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不再动弹。埃莱娜张开嘴,她再也没有力气喊了。她的胃痉挛着,喷出泥水和呕吐物,嘴里低叫着父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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