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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于是马上枪刺手下了马,他准备听了订约人一次神秘的耳语以后,就接受订约人提出的全部意见。

  加拉尔陀离开了愉快地看着这次谈判的一群斗牛迷。斗牛场守门人陪着他走进关雄牛的院子。他走进一扇小门,就到了围场里。肩头一样高的炼瓦墙围着三面。这一道墙是用许多粗柱子间隔地排起来的,柱子上高高地承住一座阳台。每隔多少步,围墙就空出一个狭窄的缺口,一个人要侧着身子才通得过。在这个大院子里有八条雄牛,有几条弯腿躺着,有几条站着,低下头嗅着吃着放在前面的几堆干草。

  斗牛士沿着围墙外边的过道走,一边检验这些牲畜。他隔一会儿就走进狭窄的缺口,溜进院子去。他挥动胳膊,挑战似地狂喊,使雄牛惊动。有几条受了刺激跳了起来,低下头来攻击这一个胆敢闯进围墙来吵扰它们的人。另几条坚定地站着,抬起头,显出怀着敌意的沉着,等待着,看这个闯入的人是不是敢走近来。

  加拉尔陀很快地溜到围墙后边,他打量着勇猛的牲畜的模样和性格,却没有决定要选择哪两条雄牛。

  牧人领班陪着他;他是一个大力士,套着腿套,装着踢马刺,穿着厚呢衣服,戴了一顶阔边帽子,帽带子结在下巴底下。他的外号叫做小狼,他是一个粗鲁的骑者,他差不多整年生活在田野里,就是到马德里来,也像一个野蛮人,他不愿意去看看马德里的街道,从来不离开斗牛场的附近。

  在他的意识里,西班牙的首都不过是在一块开拓地中的斗牛场,斗牛场的周围是沟渠,荒地,和在远处、他从来不想去探看一下的那一簇神秘的房屋。在他看来,马德里最重要的店铺就是斗牛场旁边的那一家母鸡酒店;这是一个快乐的地方,一座迷人的宫殿,他在那儿吃喝,由经理付钱,一直吃到他回到草原上去,那时候,他骑上他的马,马鞍前边是一块暗色的盖毡,马鞍后边是几只粮食袋子,肩头上是一把刺枪。他一走进酒店,看到自己的友谊的招呼就够仆役们吃惊,感到很高兴:这是可怕的握手,使得他们骨头格格作响,痛得尖叫起来。他微笑着,因为自己那么有力,别人把他叫做“野兽”,感到心满意足。接着他就在吃食面前坐下来,吃食包括一大堆肉和马铃薯,满满地盛在浴盆般深的一个盆子里,外加一两壶酒。

  他专管经理买来的雄牛,有时候在木诺匝田庄的牧场里,有时候,碰到天气太热,就在瓜达拉拿山脉的高原牧场上。在斗牛两天以前的半夜里,他和牧人们和业余的骑士们一起,经过阿勃罗尼加尔河和马德里近郊,把雄牛带到院子里来。每逢天气恶劣不能斗牛,因此这群牲畜只能住在斗牛场里的时候,他因为不能够立刻回到放牧着大群雄牛的安静的荒野里去,就暴跳起来了。

  虽则他说话缓慢,思想迟钝,这一个发出皮革和干草气息的“半人半马神”,还是能够流畅地、甚至富有诗意地谈说他跟牲畜一起的畜牧生活。在他看来,马德里的天空似乎比较低,而且星也比较少。他稳重地、用富有画意的警句描写了草原的夜,连同那睡在柔和的星光下的雄牛,和只被森林里的神秘的微声打破的深沉的寂静。山里的无毒蛇用古怪的声调在这寂静里歌唱。是的,先生,无毒蛇在歌唱。这一件事情谁也没有权利跟小狼辩论:他听到过一千次,谁怀疑这一点,就等于说他是骗子,是个说谎的人,谁就有危险体验一下他的拳头究竟多么沉重。正跟爬虫会歌唱一样,雄牛是会谈话的,不过他还没有能听懂它们的语言的全部秘密。它们真是跟人一样的,不过它们四条腿走路而且有角罢了。它们在天亮醒来的时候是值得看看的。它们愉快地跳跃,像孩子们一样;它们并不当真地相互攻击,把它们的角交叉起来;它们在吵吵闹闹的欢乐中互相追逐,互相倾压,仿佛是在问候太阳的升起,因为太阳原是上帝的光荣呀。然后他谈起在瓜达拉拿山脉沿着小溪的辛苦的旅行,这些玻璃一般透明的小溪从山峰上流下融化了的雪,喂饱了河流;谈起绿草上缀满花朵的牧场;谈起鸟儿,停在差不多熟睡了的雄牛的两角之间,拍着翅膀;谈起一到晚上就远远地嚎叫的狼,总是那么远远的,仿佛是害怕跟着领班牲畜的铃声走的勇猛的雄牛行列,它们可怕的山居寂寞跟铃声互相抗争……他不愿意听人说起马德里,住在那儿就透不过气来。他在那么一大堆房屋中间,就只爱母鸡酒店里的好酒和滋味极好的饭菜。

  小狼帮助剑刺手选择他的两条雄牛。牧人领班对于这些有名人,虽然群众对他们那样崇拜,他可是既不表示惊异,也不表示尊敬。正好相反,这位雄牛守护人差不多是瞧不起斗牛士的。这些人用种种骗术诡计杀死了这样高贵的牲畜!他才真是一个有胆量的人呢,他一生一世生活在雄牛中间,独自一个在雄牛的大角丛中跑来跑去,除了两条胳膊以外没有别的防卫武器,也并不想到别人为他鼓掌。

  当加拉尔陀离开院子的时候,另外有一个人走过来了,非常尊敬地向大师问候。他是一个负责扫除斗牛场的老头儿。他干这个职务已经许多年了,他认识他这时代里的全部最有名的斗牛士。他衣服穿得很褴褛;但是指头上常常戴着几个漂亮的戒指,要揩鼻子了,就从长罩衫口袋里抽出一条麻纱手帕来,手帕镶着很值钱的花边,绣着大大的字母,还发散着幽雅的香气呢。

  没有别人帮助,他整个礼拜独自个儿扫除这个庞大的斗牛场,包括包厢和看台,从来不埋怨这繁重累人的工作。如果经理不满意他,想惩罚他一下的时候,就打开大门让在斗牛场四周流浪的那些野孩子进来,于是这个可怜人就绝望了,立刻答应改正自己,免得这一班侵略者进来接替他的工作。

  他只偶然接受五六个野孩子来帮他工作;他们大都是斗牛士的练习生,对他很忠实,条件是要他答应他们坐在“狗包厢”里看斗牛;这是雄牛房旁边的一扇铁栅门,受伤的人就是从这儿抬出去的。这些清洁助手在铁栅外边看斗牛,像一些笼子里的猴子似地争夺着,想占第一排。

  老头儿巧妙地给他们分配了一礼拜的工作。孩子们扫除向阳看台;这是肮脏贫穷的群众坐过的,他们走掉以后,留下他们到过场的证物,常常是大堆的橘子皮、纸屑和香烟蒂头。

  “好好地注意烟草!”他警告他那一队人。“谁只要偷藏了一个香烟蒂头,就不让他看礼拜日的斗牛。”

  他自己耐心地扫除斗牛场的背阳看台,像一个寻宝者,俯着上半身,在包厢的阴影里拾起那些神秘的发现品来藏在自己的口袋里:太太们的扇子,戒指,手帕,钱币,女人的衣服装饰品,一句话,一万四千人的侵人可能留下的一切。他收集起香烟蒂头,晒干切碎,把它们当作好烟草卖掉。比较值钱的东西就落到一个女贩卖员手里,她一向愿意收买这些曾经属于健忘的或是过分激动的观众的东西。

  加拉尔陀回答了老头儿的奉承的问候,给了他一支雪茄,就向小狼告别。他刚才跟这牧人商量定了,叫他把两条选定了的雄牛替他关进特定的笼子里。旁的剑刺手不会反对的。他们是好脾气的孩子,充满青年的热情,无论什么雄牛放在他们面前都会杀的。

  加拉尔陀再走进还在试马的院子,看到在场的一群人里边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人,橄榄色的皮肤,穿得像一个斗牛士模样。他黑皮帽子下边露出几股铁灰色的头发,嘴角边有很多皱纹。

  “您好吗,卖鱼的?”加拉尔陀说,带着诚恳的愉快握了他的手。

  他是一个老剑刺手,在他的青年时代他享受过荣誉,但是现在,连他的名字也很少有人记得了。别的屠牛手不断出现,盖掉了他那倏忽即逝的名声,因此,卖鱼的在美洲斗牛,受了几次角伤以后,他就退隐了,依靠节省下来的一点儿资本生活。加拉尔陀知道他在斗牛场附近开着一家小酒店,他过着苦日子,差不多没有跟斗牛迷、斗牛士发生关系。胡安没想到会在斗牛场里碰到他,但是卖鱼的带着伤感的神情回答他:

  “唔,旧习难改呀。我不能常常来看斗牛,但是,您知道,这个职业还是在吸引我,我作为一个邻居,偶然也来看看。现在我只是一个小酒店老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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