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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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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牛士站起身来,伸出两条胳膊向她走去。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知道自己结结巴巴的言词要说服这样一个女人是完全不中用的。他把意愿和希望寄托在行动上,打算凭着不假思索的热情一把抓住这个女人,把她拖到身边,用热烈的拥抱来推倒分隔着他们的冰墙。 “堂娜索尔!”他伸着胳膊恳求着。 但是她用她那灵活的右手简简单单一拨,把斗牛士的胳膊推在一边。骄傲和愤怒的电光在她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她气势逼人地挺起身子,正像受了侮辱似的。 “别动,加拉尔陀!……如果您再是这样,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我要把您赶出屋子。” 斗牛士不动了,陷入极度的惊愕里,又委屈又羞愧地克制了自己。这样静默了一会儿,一直到堂娜索尔似乎可怜起加拉尔陀来了。 “不要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她说。何必想望那已经不再可能的事情呢?何必想到我呢?……您有您的妻子,据我所知道的,她又美丽又纯朴,是一个好伴侣。而且,如果您不爱她,也还有别的女人。想一想吧,在塞维利亚,那些披着披肩、头上戴花的女人里边,那些过去我觉得非常满意的女人里边,有很多女人会把让加拉尔陀爱上当作极大的幸福呢。我的爱已经完结了。使您痛苦的是您一向成功惯了的名人的自豪感受到了伤害;但是事实是这样;我的爱已经完结了;您是我的朋友,如此而已。我可是不同的。我老是感到厌倦,永远不走已经走过的路。幻梦在我的身上维持不长久,而且一过去就一点痕迹也不留。我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相信我吧。” 她用怜悯的眼睛瞧着斗牛士,仿佛忽然看到了他的全部的粗鲁和缺点似的。 “我想到了一些您决不会了解的事情。”她往下说。“在我看来,您似乎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塞维利亚的那一个加拉尔陀跟这儿这一个加拉尔陀是两样的。您是同一个人吗?……我并不怀疑这一点,但是我看来您是另外一个人……这怎么样解释呢?……在伦敦我认识过一个酋长,……您知道什么叫做酋长吗?” 加拉尔陀摇摇头,同时脸色微微发红了,羞愧自己的没见识。 “这就是印度的王。” 这位过去的大使夫人记起了这个印度贵人;记起他的长着黑色唇须的紫铜色脸庞;记起他的极大的白包头布,前方有一粒粗大的、光亮耀眼的金刚钻;记起穿着闪闪发光的衣服和许多层花瓣似的薄纱的身体。 “他是美丽的;他是年青的;他用森林里的野兽的神秘眼睛崇拜着我;可是我终究以为他是可笑的,每一次,当他结结巴巴地用英语谈起他的东方的什么礼节的时候,我就嘲笑他。他冷得发抖;雾使得他咳嗽了;他仿佛一只雨里的鸟儿似地转动着,摇动着他那一身薄纱,正像是打湿了的翅膀……当他对我谈到爱情,用他那对羚羊眼睛望着我的时候,我真想替他买一件大衣和一顶帽子,让他可以不再发抖。可是我还是承认,他是美丽的,他可以叫一个渴望新奇事物的女人幸福几个月。这只是构成意境的、舞台上的事物……您,加拉尔陀,是不会理解它的意义的。” 于是堂娜索尔就一直默想着,记起了老是冷得发抖的那位可怜的酋长,在伦敦雾里的光芒里穿着他那一身可笑的衣服。她想象他在他自己的国土里,因为他的那尊严的权力和太阳光,模样就完全不同了。他的紫铜色皮肤,在热带植物的绿荫里,似乎是艺术的铜像。她在想象中看到他骑着御用的大象,长长的金色鞍披,下端一直拖到地面,他由许多雄赳赳的骑士和捧着香炉的奴隶护卫着。她的想象力画出了他的装饰着白羽毛和宝石的厚厚的包头布;他的胸膛挂满了发光的勋章,他的腰上缠着翡翠镶嵌的阔腰带,腰带上挂一把弯曲的金刀;在他周围的,是画过眼圈、乳房硬邦邦的舞伎;养驯了的老虎;许多直坚的长矛;背景是许多塔;塔上有很多翘起的屋檐和垂下的铃子,最微弱的风吹来,铃子也会响起神秘的交响乐;宫殿有着温柔凉爽的院子和秘密的市道;绿色的浓荫的薄暗里有许多五彩斑斓的野兽在跳呀,爬呀……那意境多美呵!如果她看到这可怜的酋长,傲慢美丽得像一个天神,站在浓琉璃色的晴朗的天底下,在猛烈的太阳光里,她一定不会有送他一件大衣的想法。很可能是她自动投进他的怀抱里去,成为一个爱情的女奴隶了。 “您使我记起那位酋长,朋友加拉尔陀。在塞维利亚,您穿着乡下服装,肩头搁着刺杆,那是很好的。您是风景的补足物。但是在这儿!……马德里已经十分欧化了:现在它是一个都市,和别的都市一样。民族服装已经不存在了。马尼拉披肩除了舞台上以外就差不多看不到了。别以为您是受了侮辱了,加拉尔陀;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您使我记起那个印度人。” 她看看阳台的玻璃窗外边下雨的忧郁的天,湿漉漉的广场,飘落的雪片,撑着水淋淋的雨伞奔忙的人群。然后她又把眼睛转向剑刺手,惊奇地注意到他头顶上的小辫子,他的头发式样,他的帽子,一句话,他的职业特有的全部标志,这些事物和他的漂亮的现代服装成为那么强烈的对照。 照堂娜索尔看来,斗牛士是在“她的栅门”以外的。唉,这下雨天的忧郁的马德里呵!她那位朋友,幻想着永远是琉璃天的西班牙,到了这儿真感到出乎意外。她呢,看到旅馆旁边的人行道上一群群装腔作势的年青斗牛士,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从充满阳光的国土里被人带到灰色的光和多雨的天统治着的动物园里来的那些异地的野兽。在那儿,在安达卢西亚,加拉尔陀是英雄,是那养雄牛的国土里自然生长的产物。在这儿,在她看来,因为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和受惯群众喝彩的人特有的不自然的神情,他却是一个戏剧演员:这个戏剧演员不靠在舞台上对话,却靠跟牲畜搏斗,来唤起悲剧性的感动。 呵!那些在充满阳光的国土里的欺骗人的吸引力呵!由于光和色使人充满幻想的陶醉呵!……她竟爱上这粗鲁庸俗的男子一连几个月,把他的平民阶级的愚鲁无知当作机警,甚至请求他不要丢掉他的习惯,请求他发出雄牛和马的气息,请求他不要用香水盖掉那环绕着他的牲畜的氛围!……呵,那环境呵!它逼得人做出怎么样的疯狂事儿呵!…… 她记起她那一次几乎在牛角下毁灭的危险。随后,又记起她跟那土匪一起吃午饭,她佩服得沉醉了似的倾听着,结果还送给他一朵花。怎样的傻事儿可!这些事情现在在她看来,都好像是多么遥远呵!…… 那可笑得使她懊悔的过去,到现在还剩下的只有这一个强壮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睁着恳求的眼睛,带着希望那个时期复活过来的孩子气的固执……可怜人呵!仿佛在热情已经冷却和幻想已经破灭的时候,也能够重复那些傻事儿似的;生命的盲目的魅力呵!……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堂娜索尔说。“我们必须忘掉过去,因为我们即使能够再一次看到过去,它也不会呈现同样的色彩了。我真愿意我的眼睛能够跟以前一样呵!……我这一次回到西班牙来,西班牙在我看来似乎变了。您也跟我所认识的您不同了。甚至我还觉得,那一天我在斗场上见到您,您已经不怎么有胆量了……群众也不那么替您捧场了。” 她十分坦白地说了这些话,一点也没有恶意的痕迹;但是加拉尔陀认为她的音凋里有点儿嘲笑的成份,他低下头,同时红了脸颊。 “该死的!”职业上的一切忧虑又在他心里复活过来了。就因为他现在不扑近雄牛,这些个坏事情都一齐来了。这一点她对他说得很明白,她把他看做是“另外一个人”。如果他能够重新成为以前的加拉尔陀,也许她就会好好接待他。女人是只爱勇士的。 但是斗牛士判断错了,他把永远死去了的情感变幻当作暂时的厌恶,以为这是可以用膂力和勇敢来挽回的。 堂娜索尔站了起来。这个访问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可是斗牛士还毫无打算离开的意思,还想留在她身边,心烦意乱地相信命运的转变会使他们重新和好。 加拉尔陀也不得不站起来了。贵妇人以要出去作为借口替自己辩解。她在等待她的朋友:他们俩要一起上帕拉陀博物馆。 随后,她邀请他过天来吃午饭。在她的房里举行一次不拘礼节的午饭。她那位朋友也要来。他一定喜欢跟一个斗牛士见见面。他虽然差不多不会说西班牙话,但是他还是高兴认识加拉尔陀的。 剑刺手握了她的手,用神志不清的话回答了,就走出房间。愤怒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耳朵嗡嗡响。 她那么冷冰冰地适走了他,似乎他是一个讨厌的朋友!这女人跟在塞维利亚的那个是同一个女人呀!……她竟邀请他跟她的朋友一起吃午饭,为了让她的朋友高兴,就近看看他,仿佛看一只希奇的昆虫!…… 该死的!他应该做一个生气勃勃的男子汉呀!……这就完结了。他不会再看见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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