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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二十九、瓦连亭·布尔马金

  瓦连亭·奥西贝奇·布尔马金是我们穷乡僻壤地方唯一受过大学教育的人。

  在他读大学的时候,他的老祖母去世了,她给心爱的孙子在我们家乡留下一片规模不大、经营得却很完善的庄地,将近两百名农奴。大学毕业后,为妹妹们着想,他放弃了父母田庄上他应得的一份祖产,住到祖母的庄园里来。回家后,他拜访村邻,对他们宣称,他既不想当官,也不打算为选举活动效劳,更不愿和别人争权夺利,他将住在自己的维利吉诺村,做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人。

  他不喜欢村邻,村邻们也不喜欢他。村邻们原以为来了一个值得追逐的未婚男子,以为冬季里他将在他们的舞会上大显身手,向小姐们献殷勤。结果大失所望,他不过是个沉默寡言、动作笨拙、甚至腼腆的年轻人,不折不扣的慢性子。最初,村邻们诱导他,派人邀请他,可是他往往婉言谢绝,难得出门应酬,因此,不久大家死了心:希望他参加波谢洪尼耶的冬季社交活动是枉费心机。

  他带回来许多书籍,住在维利吉诺庄园里,闭门读书。他甚至连产业也懒得经营。他把祖母生前委派的那位忠实可靠的村长符拉斯叫来,同他谈了这样一席话:

  “你听着,符拉斯!你是一个正派人吗?是不是?”

  听到这个问题,村长不禁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盯着少东家。

  “我不是怀疑你,只是间问:你是个正派人吗?嗯?”布尔马金追问。

  “这还用问吗,我想……”符拉斯嘟哝说。

  “好极啦,你是正派人,我是正派人,我们这里全是正派人!我相信你,相信大家!”

  瓦连亭·奥西贝奇向他伸出一只手,当然是表示要和他握手的意思,可是村长却卜通一声跪下去亲吻它。

  “嗳,你怎么啦!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请你别干这种蠢事!”

  很可能,这番谈话被哪位吉尖嘴利的邻居作了某些渲染,而且渲染得酷似出于布尔马金之口,以至传遍全县,成为大家取笑的话柄。

  幸亏祖母善于识人,村长果真是个正派人。因此,少东家的产业经营得跟老祖母在世时同样井井有条。庄地的收益不多,但是对于一个没有特殊需要的单身男子来说,已经够用了。瓦连亭·奥西贝奇甚至能拨出一部分收入,供冬季里到莫斯科小住一两个月的开支;那时就可以摆脱偏僻的家乡的混乱,好好休息一番。

  他是个心地纯洁、道德高尚、几乎是白玉无瑕的人。布尔马金属于那些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理想家之列,因为有了他们,在四十年代的黑暗中才造出了一线光明,激励着富于同情心的人们。在长年累月的压抑之后,人们破天荒第一次感觉到,善和人道并没有完全泯灭,人类的形象,即令是被歪曲了的,也仍然不失为人类的形象。不错,在这个意义上产生的运动还仅限于文艺界和高等学府;不错,这个运动还带有偶然性,时起时落,但是,这偶然发生的运动,在它脱颖而出的时候,挟持着极为强烈的热情和极为坚定的信念,因而必然会留下崭新的迹印。火炬孤零零地燃烧着,但它发出的光却如此明亮,以至后来,当它被人认为不能继续燃烧的时候,要想扑灭它,也大非易事。

  布尔马金是格朗诺夫斯基①的学生,是别林斯基的热烈的崇拜者。这些人不是通常所说的“学者”,他们唤醒社会的感情,具备用语言点燃别人的心灵的绝大才能。这在当时是极为需要的。大批默默无闻的青年信奉他们的教义,起来传播他们的关于善、人道、爱的热烈言论。他们甘冒杀身的风险,播种真理,无论这启蒙者的功绩会遭到怎样的怀疑,无论这功绩将淹没在什么样的无法预卜的泥淖中,他们也决不因此而裹足不前。

  ①格朗诺夫斯基(1813—1855)是俄国社会活动家,莫斯科大学著名的历史教授,西欧派小组的成员,曾揭露农奴制的罪恶,传播进步思想和人道主义。革命民主派作家对他的活动的启蒙作用,评价甚高。不过他的世界观基本上是唯心主义的。后期与别林斯基等决裂,成为自由主义者。

  瓦连亭早在念大学的时候便靠拢了这些有信仰的热心人士组织的团体,真心诚意地爱着它。他读了许多东西,间或也动笔写写文章,但是,说实在的,他的才气不大。他是个二流的好活动家,同道者的最忠诚的朋友。小组的成员对他的看法正是这样,他们非常珍视他的真诚的信念。

  就道义而言,小组成员的坚定热情,无论怎样完美无怨,同时却为一个根本性的弱点所苦。这种热情没有现实的基础。真、善、美,这是当时优秀人物所追求的理想,遗憾的是,他们不是在生活中,而是在艺术、仅仅在纯艺术领域中寻找实现这些理想的道路。

  然而这是可以理解的。那时的生活环境象一座紧锁门户的建筑物,钥匙掌握在各级无法无天的官吏们手中,他们严防外人闯入这座建筑物,以致关于“现实性”这个概念本身也好象从社会意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音乐、文学、戏剧占据首要地位,成为激烈而坦率的争论对象。大家都记得关于莫恰洛夫①、卡拉台金②、史迁普金③等人的争论;他们的每一个手势都会引起许多热烈的议论。真、善、美的提倡者甚至注意到了芭蕾舞。桑柯夫斯卡雅④和海丽诺的名字响彻在所有的咖啡馆中,成为友好之间的话题。芭蕾舞演员不是普通的舞蹈家,而是左右世人喜怒哀乐的“新语言”的优美的阐释者。

  ①巴·斯·莫恰洛夫(1800—1848),俄国著名悲剧演员,出身于地主家奴,以扮演哈姆雷特、奥瑟罗、李尔王和席勒的悲刷的主角著名,他的活动对俄国戏剧艺术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②卡拉台金(1802—1858),俄国名演员,扮演古典剧目的悲剧主角,享有盛誉。

  ③史证普金(1788—1863),俄国著名喜剧演员,农奴出身,扮演《智慧的痛苦》、《钦差大臣》等喜剧中的主角,最负盛名。

  ④桑柯夫斯卡雅(1816—1878),俄国著名女芭蕾舞演员。

  这种脱离现实基础的情况使某些人的生活产生了可悲的两重性。农奴制是可憎的,却找不出拒绝享受它的成果的英雄。无匮乏之虑的温饱,加上有保障的悠闲,这样的生涯是如此诱人,谁肯拿起手杖,为自己的衣食劳碌奔波。这样,生活便自然而然地分为两半:一半献给奥尔穆济德①,另一半献给阿里曼②。

  ①古波斯宗教神话中,奥尔穆济德神代表光明与善良,阿里曼神代表黑暗与邪恶。

  ②古波斯宗教神话中,奥尔穆济德神代表光明与善良,阿里曼神代表黑暗与邪恶。

  但是,除去个人生活中的两重性之外,还有一个由于缺乏切合实际的兴趣而招来的危险……某些可能在将来产生变节行为的矛盾因素的侵蚀,是这种危险的根源。

  “纯真”是那时被视为极其可贵的品质之一。它是一种无可怀疑的、一提到它就只能肃然起敬的东西。但是人们胡乱地套用它,往往把它同浅薄和无知混为一谈。这是一种足以引起十分可疑的后果的谬误。农民喘息在奴隶制度的重轭下,可是他们却被视为santa Simplicitas①;官吏贪赃枉法,但这也被说成是一种Santa Simplicitas;无知、黑暗、残忍、专横笼罩四方,但这又被说成是Santa Simplicitas的一种形式。生活在这种所谓“纯真”所表现的五花八门的形式中,呼吸是困难的,但是没有追究责任的理由。

  ①拉丁语:纯真,或纯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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