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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但父亲总是用那句现成的、老一套的话作答:

  “我啥也不知道。你剥夺了我的全部产业,你自己去管!”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万卡—该隐不但没有认罪,而且显然对这里的生活完全过惯了。他甚至赢得了家奴们对他的好感。虽然不大让他离开马棚,但是因为他每天同旁人一起到下人食堂去吃饭,所以母亲一听到从那里传来的哄笑声,便十拿九稳地认定那可恶的滑稽大王已经到了食堂。

  “听,那些公马又在打哈哈!”她心里想道,“一定是万卡—该隐在逗他们!”

  甚至女仆室也响起了可疑的嬉笑声,它也没有逃过母亲的耳朵。看来伊凡讲的笑话已经暗暗地传到了女仆室,特别是在那些“铁匠桥的婆娘们”①当中产生了强烈的印象,使她们回想起了从前的黄金时代,那时,她们的耳朵不停地听到莫斯科工匠们随口而出的粗言秽语。

  ①指曾在莫斯科的铁匠桥学过裁缝手艺的代役制女农奴。

  真的,当万卡—该隐挪动他那两条笨拙的长腿,手舞足蹈,唱着:

  肉包子!

  热火火!

  才出笼的烫包子,

  一个子儿买两只!

  大葱馅儿,加胡椒,

  还有那母狗心肺馅儿!或者,当他从自己苦难生涯中所经历的无穷无尽的伤心事里,挑出几段来,表演给听众看的时候,怎不教人笑得死去活来呢。

  他讲过这样一段故事:“有一口,商人扎韦赫沃斯托夫来找我,说;‘我们胡同里有个叫格露莎的小妞儿,’我说:‘她是乌涅西提莫耶戈列公爵的一只金丝雀儿,’他说:‘嗬,一只标致的金丝雀儿!一点不错,伊凡!你若替我弄到手,我马上替你向主人赎身,然后再给你弄个铺面……喏,现在先付你四分之一的定钱!’我收了他这笔钱,心想:我一向为体面的先生们效劳,这一回也得卖点力气。我去了。我在她屋子前走过去,走过来,一遍,两遍,三遍,一边走一边吹口哨。我看见那小妞儿坐在窗前做针线活。她瞟我一眼,笑笑。哎嗨!我想:你倒是个老手!我走近窗口,开门见山,说;‘阿格拉菲娜·马克西莫夫娜,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谈谈。’她说:‘请说吧。’我走进她房里,如此这般,我说,‘商人扎韦赫沃斯托夫·捷连吉·普罗霍利奇想和您相好。’唔,自然,起初她扭扭捏捏,装腔拿势。‘哎呀,您在说些什么呀!我哪能做这种事!我怎能甩掉我那位公爵!’不过她又说:‘您明天这个时候再来一趟,我给您确实的回信。’好,明天就明天吧。第二天我又去了。她在桌上摆了一只茶炊,茶水都烧好了。‘喝喝茶好不好?’我们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拉话儿。‘跟捷连吉·普罗霍利奇过能有什么光景呢?他的脾气怎样?’总之一句话,小妞几盘根究底,什么都问。忽然间,我听到仿佛有人进了胡同。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也忽然从座位上跳起来,说:‘是我那位公爵来了!您到我卧室里去躲一躲吧,我一会儿就把他打发走。’她连推带操硬把我塞进她的卧室,这样一来,倒好象是我‘自己’钻到她卧室里去的。我听见他问她:‘来了吗?’——‘来了!’一听这话,我的心都凉了;完蛋了。这时,他跑进来揪住我这几根头发,把我拖进上房,放在炉子旁,动手接我。左一耳光,右一耳光,打累了,歇一会,又磕我牙齿,又歇一会,再打耳光。还照鼻子一拳!照眼睛一拳!血象小河一样淌……他说,‘我砸烂你这个下流货的狗脸,砸穿你的后脑!’忽然他吸足一口气,抡起拳头猛打——唉,我想,他要打死我了!要不是过路的人围拢来,他早接得我见阎王了……”

  万卡—该隐越讲越火,连他那淡白的眼睛也红了。四面八方响起了惊叹声。

  “怪不得你这张猪脸都给砸扁了!”

  “怪不得他少了三颗门牙!原来是公爵看上了他。”

  “你那四分之一的定钱呢?缴了代役金吗?”

  “没有,弟兄们,那阵到了一批时装,我给自己买了一对兔毛的翻口袖套!”

  “哈—哈—哈!”

  伊凡的声誉一天天增长,他的倒霉的时辰也一天天逼近。快到九月半了;地里主要的活儿已经做完;丫环们每晚聚集在女仆室里,摸黑聊着闲天;总之,整个宅子正渐渐进入冬季生活。万卡—该隐揣摩到,祸事就要落在他头上了。这个猜测显然使他的情绪受到了影响。无论他怎样强作镇静,人们还是常常发现他没精打采,萎靡不振,而且只在受到旁人撩拨时才说点笑话。

  “弟兄们,如今夜里我浑身骨头象散了架一样,”他抱怨道,“脑子里开锅似地翻腾,腰酸腿疼……”

  “这是上次爵爷把你揍成这个样儿的!”

  “我遇到的爵爷可多呢。单说在一个拘留所里,我背上挨的鞭子,就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

  算他走运,母亲要上莫斯科去办事。太太一走,万卡—该隐的忧虑也随着烟消云散,原先那种调皮的劲头又回到他的身上。他每天晚上到女仆室和丫环们一同吃晚饭,讲笑话。

  “了不起!简直是莫斯科的那种气味!”当清水汤端上桌子的时候,他说道。

  或者是在上燕麦糊时,他便说;

  “这大概是最时兴的一种奶油冻吧。客稀—鸡赛你呀(他说的大概是questceque c'est que cela①),请赏脸尝尝!不,姑娘们,有一回一个老爷请我吃了一份松焦油做的奶油冻,就是这个玩意儿!差点儿没把我的五脏六腑胶成一团,他们灌了我半升硝镪水,才把我救活!”

  ①法语:这是什么玩意儿?

  “净胡扯!”

  “我胡扯?狗才胡扯,我可不是胡扯。美人儿们,有一回我同人打赌,吞了一把叉子下去。直到现在那叉于还在我肚子里呐。”

  这些笑话引起了碎嘴婆娘安努什卡的勃然大怒。……她本来就讨厌人家插科打诨的,更何况伊凡的胡言乱语吸引了丫环们的注意力,不去听她的说教了。

  “别在这里扰乱人心,看在基督份上!快吃完上帝赐给你的面包吧!”她劝告涎皮赖脸的伊凡道。

  “好姑姑,您大概是想说,应当抱着感激的心情领受老爷的巴掌吧?”万卡—该隐反唇相讥道,“依我看,在这儿呀,不吃这份酒席就撑得慌啦!美丽的姑娘们!”他向听众们说:“还是让我给你们讲讲我到莫霍夫教堂去听宗教音乐“的事吧……”接着他便讲了。他的故事不仅没有引起丫环们的反感,而且使她们得到了莫大的享受。这使安努什卡非常痛心。

  母亲终于回来了。刚同家人问过好,走进卧室,她就查问万卡—该隐的情况。不用说,女管家口禀太太,说他不听管教,成天赖在女仆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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