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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哎呀,好妈妈!”格利沙惊慌地叫道,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

  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已经陷入了伤感的境地,继续满腹牢骚地唠叨着,说她一定要抛开一切,到霍吉科夫去。在那里给自己盖一间修道室,辟一个小菜园,买一头小牛,安安静静过日子。清闲自在,无牵无挂;她不管别人,别人也不管她。可是你瞧现在!水果偏偏长得这么多,两个月工夫未必能处理完,而她一共只能抽出两三个星期的时间。除此以外,还有多少事要办啊——她得到处奔走,大家要跑来请她指示这指示那!不,她受够了!也该想想拯救灵魂的事了。她要到霍吉科夫去……

  她大声地诉说着这一切,看到连花钱买来的园丁谢尔盖伊奇也很同情她,感到很满意。但是正当她唠叨得最起劲的时候,一个小丫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果园的门口,向她报告,说老爷“发脾气”啦,因为已经两点多钟,还没有开午饭。

  安娜·巴甫洛夫娜加快脚步往屋里走去,因为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对于按时开饭这一点是非常认真的。他一昼夜只吃一顿正餐,他要求两点钟准时开午饭。这一日本以为他要大吵大闹一场(因为按规定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但是看到那么多香喷喷的水果,老主人的心乐开了花。他站在阳台上,遥遥地向走近来的采集队伍划着十字;最后他走到台阶上,在那里迎接妻子。是的,这一切都是她挣来的:在他单身的时候,他有一个很小的果园,栽着几十棵浆果树,间种了几棵品种极其平常的苹果树。现在,札特拉别兹雷家的“家业”在县里几乎首屈一指,他完全有理由为它而自豪。因此他现在不仅不再冲着安娜·巴甫洛夫娜叫她“商人女儿”、“妖婆”、“鬼婆”等等,而且相反,他划着十字亲热地为她祝福,用自己的面颊亲亲她的面颊。

  “好妈妈,你采了那么多的水果啊!”他拍着大腿说。“喝,今年的收成多好啊!好,晚上喝茶以前,我可以美美地吃一顿了,您分给我一个小桃子吧……喏,就这个也行!”

  他从树上落下来的桃子中挑了一个摔得最烂的,小心翼翼地放到空托盘上。

  “拿一个好一点的桃子吧,”安娜·巴甫洛夫娜劝他,“这个到晚上会烂掉一半的!”

  “不,不,不,这一个就行了!要是烂了,我就把烂掉的地方剜去……好的可以做桃酱。”

  这一顿午饭破例地吃得很顺利,厨师、仆役居然没惹老爷太太生气;连蠢货斯杰班也逃过了惩罚,虽然他由于没有调味汁竟说了一句“今天的调味汁大概是母鸡偷去吃了吧”。这句轻率的俏皮话招来的不是惩罚,而是比较和缓的威胁:

  “我今天不想弄脏手,”安娜·巴甫洛夫娜说,“要不然,蠢货,你说这种话,我非掌你的嘴不可!”

  如此而已。

  午饭后,瓦西里·波尔菲雷奇躺下来,一直休息到傍晚六点钟;孩子们跑进园子里,但没有玩多久,因为一个钟头以后,他们又该坐下来读书,直到六点为止。安娜·巴甫洛夫娜回到卧室里,她累了,沉重地倒在床上。但是今天是个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日子,看来,她还不能安心休息。还没有躺一个钟头,她那警觉的耳朵已经听到了喧闹声,于是她猛然从鸭绒被里钻了出来。一群农民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从村子里走来了。这是那个被捉到的逃兵。安娜·巴甫洛夫娜敏捷地向女仆室的台阶跑去。

  逃兵很瘦,一脸怒气。他下身穿着一条破烂的条纹麻布裤子,上身穿着一件褴褛的衬衣,露出靴筒一般漆黑的身躯。苍白的脸上闪烁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深陷的眼睛不安地转动着;反绑在背后的两手无力地攥着两只拳头。他被人推着搡着向前走去,大叫大嚷着:

  “我是官家的人——不许你们打我……我要是高兴,我自己会去见长官……不许你们打我!别人能打我,你们不够格!”

  但是,押送的人,因为捉拿逃兵耽误了割草期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也气得要命,根本不理睬他的叫喊,继续挥拳揍他。

  “行了,行了!”人群中有人说,“太太会放掉你的,快走吧,快,快!”

  这时太太已经来到台阶上,在那儿等着。全家的人纷纷涌到院子里,连孩子们也在女仆室的窗前看热闹。远处,一个奉命赶快去取木枷的小丫环,正朝马厩那边跑去。

  “喂,过来,官家的人!”安娜·巴甫洛夫娜照例用讥讽的口吻打开话头。“啊呀呀,一个多么漂亮的花花公子:这的的确确是维里坎诺沃的谢辽日卡……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的父称怎么叫法……把他的身子扳过去……对,就是这样!喝,穿得多时髦呀!”

  “我是官家的人!”逃兵仍旧毫无意义地咆哮着,“不许你们打我……”

  “我们知道你是官家的人,才派人守护你,官家的财产应当好好保护呀。回头我们按规矩给你戴上木枷,派一辆大车,趁晚上天凉快的时候送你进城。再从那儿送你回团队去……叫你穿过队列……尝尝鞭子、短棒的滋味①……这在你们的歌子里是怎样唱的?……”

  ①沙皇俄国军队中对逃兵施行一种夹鞭刑:将逃兵押着,在两列士兵中间来回走动,两边的士兵在逃兵经过自己面前时,便用鞭子抽他。

  “‘穿过青翠的树林,穿过青翠的树林,好小子!’”一个退役士兵在人群中回答。

  “听见没有?唔,我们就这样办:给你戴上木枷,可爱的朋友,趁晚上凉快送你……”

  “我是官家的……”逃兵又开始嚷叫,但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大概是想到“穿过队列”的情景,使他有些心慌意乱了。也许,他已经实地尝过这种款待的滋味,如果再受一次这样的款待(因为开第二次小差是要受到加倍的惩罚的),将来就决不会再有什么称心的日子过了。

  “我的好大娘!行行好,饶了我吧!”他不再叫嚷,“通”的一声跪下去,语无伦次的哞哞地说,“你怜悯怜悯当兵的吧!可我……可我……唉,主啊!这怎么得了!好大娘!你瞧瞧:你瞧瞧我的脊背!你瞧我的颧骨……唉,仁慈的主啊!”

  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已经不止一次见到这类把戏,她知道这类把戏只是一种过场,演完过场戏便是那不可避免的结局。

  “我无权无势,好孩子,你也不用求我!”她头头是道地说,“要是你自己不找上我的门,我也不会逮住你。你本来可以在别处安安生生、舒舒眼服过日子……哪怕是在那些经济农民那里……他们会给你面包、牛奶、鸡蛋……他们是自由人,自己当家作主,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呢,我的朋友,我无权无势!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也是仆人!你是仆人,我也是仆人,不同的只是你不是个忠仆,我可是个忠仆!”

  “好大娘!你还是瞧瞧……”

  “不用了,你干的事你自己该明白!你不好好替皇上当兵,却开了小差,这可不是说说好玩的事!不好好替皇上当兵,开小差!要是你们全开了小差,法国佬或者土耳其人忽然……看见我们的士兵跑光了,那会怎样呢?我们靠谁去抵抗那些恶棍呢?”

  “行行好,饶了我吧!”

  “不行,不行,不行……或者再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吧:你看,我们派了多少庄稼汉去提你,为了这件差事,他们整整耽误了一天的活儿!眼前正是割草的大忙时节啊!捉了你一整天,晚上还得为你派车,派两个人押送……庄稼汉又得损失一天一宿,保不住是两天两宿的时间!你这个下流东西,你有什么权利害得大家鸡犬不宁!”她忽然大发雷霆。“喂,你们在那里磨蹭些什么呀!用木枷把他的手脚铐起来!狗杂种,还叫人家瞧他的脊背!你既然是官家的人,那么你的脊背也是官家的脊背,有什么好啰嗦的!”

  两个马夫跑过来,将逃兵推倒在地上,开始给他的手脚带上木枷。木枷又干又硬,夹得逃兵的骨头疼痛难当。

  “木枷!带木枷啦!”窗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声音。

  “哼,居然有人替你担忧!”安娜·巴甫洛夫娜继续教训道:“难道我该放了你,随便你到处乱钻?请便吧,亲爱的,去偷吧,抢吧,放火吧!要是在城里,人家早把你……真没想到!整个早上我忙得象泡在开水锅里一样,刚准备歇口气儿——可是不成!鬼使神差,又出了个逃兵,得跟他泡蘑菇!你给我滚……下流东西!带他去吃点东西,要不然他兴许会饿死的!九点以前准备好大车——上帝保佑你们一路平安!”

  下过这道命令后,安娜·巴甫洛夫娜回身往自己卧室走去,她希望钻进鸭绒被里哪怕稍微歇口气也好;但是时钟已经指着五点半;再过半小时“姑娘”们就从树林里回来了,随后,村长要来……没时间睡了!

  “滚,你们这些淘气鬼!功课还没做完,可是你看他们钻到什么地方来啦!瞧我收拾你们!”她对孩子们吆喝道;他们还一直挤在女仆室的窗口旁,瞧着戴木枷的逃兵勉强挪动脚步被人领到下人饭堂去。

  她回到卧室里,坐在窗前。现在她可以整整歇半个小时了,但是这一回猫儿瓦西卡来找她的麻烦了。它在院子里悄悄地走近一个目标,纵身一跳,扑到它身上。一只小鸟被瓦西卡咬得半死。

  “瞧你这恶棍,老捉小鸟——不捉耗子!”安娜·巴甫洛夫娜唠叨说。“谷仓里、地窖里、库房里,耗子成堆,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它光知道捉小鸟。不成,得另外找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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