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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长得太胖,不能再当保姆,瞧你那一身膘!”她说,而且毫不延宕,立刻改派这个保姆去洗衣、织布,或者绣花、纺线。

  真奇怪,在我小时候带过我的许多保姆当中,竟没有一个会讲故事的。一般说,我们的全部家庭生活建筑在十足的现实的土壤上,幻想的因素是没有的。孩子们不得不凭自己的想象力独立地寻求精神食粮,创造自己特有的神奇古怪的世界,它跟人民的生活和民间传说毫不相干,可是它却充满了种种荒诞不经的奇想,其中心内容无非是发财,更多的是当大官。当大官是人生的最高理想,因为在我们家里,一谈起大官,即使是个退职的大官,大家也不仅会肃然起敬,而且还会诚惶诚恐呢。

  我记得,有一次父亲收到贵族长一封邀请他参加选举的信,信封上写着“某某大人收”(我父亲年轻时候在彼得堡做事,曾经升到六等文官,但是他的老同事中,有许多人晋升得更高,身居要津)。这引起了无穷无尽的猜测和惊诧。父亲把信封放在衣袋里,逢人便拿给他看,有一个星期之久。

  “谁知道是怎么搞的——一家伙擢升到大人①了,”他说。“既然从前有过这样的事——为什么现在不会有呢?我呆在我的红果庄,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在那边,说不定我的哪位老同事突然给我悄悄儿上了一本。保罗·彼得罗维奇②当朝的时候不就有过这样一件事吗:皇上问一个人,‘您叫什么名字?’那人回禀:‘某某叶将格拉夫……’可是皇上没听清楚,又问:‘格拉夫③?’那人重说了一遍:‘叶符格拉夫……‘皇上的话是圣旨!这时皇上说:‘恭喜你做了伯爵!’从此,叶符格拉夫伯爵就抖起来了。说不定,现在也会这样哩。”

  ①帝俄时代对三、四等文官才尊称“大人”。

  ②即保罗一世,一七九六至一八〇一年的沙皇。

  ③“格拉夫”的意思是伯爵。

  虽然我不能说,我能够回忆起来的童年时代的事情特别多,况且我有许多哥哥姐姐,在我还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听听、瞧瞧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念书了,但我的脑子里毕究还保存了一些相当鲜明的印象。我还记得从课桌旁不断传来儿童的号哭声;记得一群女家庭教师,她们一个接着一个,怀着现在的人无法理解的残忍心,挥舞拳头,乱打学生。我记得。父母对此无动于衷。好象做梦似的,在我面前闪过了卡罗丽娜·卡尔洛夫娜、亨利塔·卡尔洛夫娜、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以及法国女教师达兰别尔莎,这位法国女教师什么课也不会教,却老是喝香草酒,象男子那样骑着马到处跑。她们打起学生来简直没有一点人性,连我们那严厉的母亲都管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她是莫斯科一个德国皮鞋匠的女儿)叫做泼妇呢。因为她在我家教书的时候,孩子们的耳朵经常是伤痕累累。

  我童年时代所处的环境,就卫生、整洁和营养方面来说,是没法称赞的。虽然我们家里宽大、明亮、空气流通的房间有的是,但那是正房;孩子们却经常住得很挤:白天呆在一间不大的课室里,夜里一齐睡在同样狭窄的、天花板低矮、到了冬季又被炉火烤得闷热难当的儿童卧室里。卧室里面摆着四、五张小床,地板上、毡毯上睡着保姆们。臭虫、蟑螂、跳蚤,自然少不了。这些虫子倒象是我们家里的朋友,人类具有歼灭力量的手只是偶尔触动它们一下。当这些虫子扰人太甚的时候,人们便把床抬出去,用开水四处烫一烫;对付蟑螂的办法则是在冬天把它们冻死。

  夏天,在新鲜空气的影响下,我们还多少有点生气,可是到了冬天,我们却被紧紧地封闭在四堵墙壁中。我们呼吸不到一点儿新鲜空气,因为宅子里没有装气窗;在生炉子的时候,开了窗子,房间里的空气才变得新鲜一点。平常照例是不让我们乘雪橇到外面去玩的,只有在礼拜天,才有一辆带篷的马车把我们载到离家五十来沙绳①的教堂去望弥撒,可就是在那儿,我们也还是被裹得严严实实,透不过气来。这种教育使人变得柔弱不堪。很可能就是因为受了这种极不卫生的条件的影响,我们所有的孩子,后来都很消瘦、虚弱,而在对生活中的意外事件进行斗争的时候,往往不太顶得住。有一种生活,它的全部过程不外是接踵而至的苦难,这种生活是可悲的;然而,还有一种生活,活着的人自己对它似乎毫不关心,这就更其可悲。一个人,带着病态的灵魂、忧郁的心情、羸弱的躯体,整个儿沉浸在他自己所臆造的虚无缥缈的幻境中,而现实生活展示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也就不能从中得到半点实际的乐趣。什么叫幸福?是什么构成内心的宁静?为什么内心的宁静可以使生活充满欢欣?是哪一种恶毒的魔法使这充满奇迹的大千世界对他一个人来说却变成了荒漠?——这就是经常摆在他面前的问题,他将徒劳地寻求答案。

  ①一沙绳合我国六市尺多。

  根本就谈不上整洁。我刚才已经提到过,孩子们住的房间里到处有臭虫、跳蚤一类的小虫,而且经常一连几天都不打扫,因为谁也不关心这种事儿;孩子们穿得不好,衣裳多半是用各种旧衣服改的,或者把大孩子穿不下的给小孩子穿;衬衣很少换洗。再加上穿着又脏又臭、打着补丁的破衣裳的奴仆,您便可以想象出贵族子弟早晚在其中厮混的那并不美观的环境了。

  至于饮食,也可以用同样的话来说:又差又少。我们家的家风与其说是吝啬,不如说是聚财心切。拿进来的,永远嫌少;拿出去的,总是怕多了一点儿。一戈比—戈比地积攒,凑足了十戈比,又想攒成一卢布。“你想过财产是怎样积少成多的吗?”这句话从早到晚响彻在各个角落里,使所有人的心跳得更快,给全部日常生活增一添色彩和内容。这是一种大家无条件地服从的信条。连家奴们听了这聚财之道的金玉良言,也不仅不憎恨,而且还怀着一种景仰的心情;虽然主人一文一文地积攒的钱财其实是从他们身上刮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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