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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对,你说的没错。但这还不是因为你身为第一外科医局的人,却去找第一内科的副教授商量病人的病情?正是拜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愚蠢行为所赐,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财前残忍地一步步将他逼进死角。

  “反正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了。总之,在后天出庭接受证人讯问时,你要搞清楚一件事:这次会闹上法庭,有一半的责任在于你。至于里见,现在鹈饲医学部长正在找他聊,不需要你操心。”

  “什么?医学部长在找里见副教授……”柳原的眼中忽然露出极大的恐慌。

  鹈饲医学部长将肥胖的身躯靠在主管椅上。今天,他难得地请里见喝红茶,面带笑容地主动找他聊天,但里见却毫不领情,一言不发地坐着。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刚才就说了,这次的事件是在财前教授出国时发生的。对他来说,在这种不可抗力的情况下被人告上法庭也很冤枉,我们身为医生,应该对他表示极大的同情。另一方面,从颇具传统的浪速大学名誉及权威的大局来看,也一定要让财前教授在这场官司中获胜,这也是教授会的意见,希望你后天出庭作证时,可以充分了解这一点。”

  鹈饲冠冕堂皇地推说是教授会的意见,其实根本是他执意让教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即使不需要了解教授会的意见,我看到财前突然被人这样告上法庭,也觉得于心不忍,真希望他可以早一天从这种漩涡中获得解脱,专心投入研究工作。况且,我也很清楚这次的事件关系到浪速大学的名誉和权威,但您要我在作证时充分了解这一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里见正视着鹈饲。

  “你问我什么意思,身为本校的副教授,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里见,我想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才对。”他抽着烟,嘴角浮现着微妙的笑容,里见目不转睛地盯着鹈饲看。

  “从刚才您和我谈的那些话中,我想您的意思是,不管事实如何,都不应该做出对财前教授不利的证词。但身为医生,对那位病人的事,我会一切实话实说。”

  “里见,你刚才还说对身陷这个漩涡的财前教授感到于心不忍,也说会为大学的名誉着想,难道你要说出对财前教授不利,不,是会影响本校名誉的证词吗?”

  鹈饲目光锐利地瞪着里见。

  “不,我后天会在法庭上实话实说,其实和大河内教授作证时的态度一样,并不会在意对谁有利、对谁不利,只是陈述医学上公正、严谨的事实。医学的进步并非只是发表新的研究或改善手术方法而已,在发生以不幸的结果收场的临床病例时,医生本身必须谦虚地检讨,找出其中的原因,才不会让病人白白送命,这是医生对病人的义务。”

  “将以不幸的结果收场的病人情况公之于世,对医学的进步固然重要,我对你这种理想也很了解。但在现实社会中,如果稍有闪失,可能会断送一位前途无量的教授的学术生命。而且,这个人以前曾经和你一起在病理学研究室从事研究,是你十几年来的好朋友,即使这样,你也要做出对他不利的证词吗?我不是以医学部长的身份在和你谈这件事,而是身为一个医生,拜托你向陷入困境的另一位医生伸出援手。”

  鹈饲改走诉诸情感游说路径,里见闭口无语。他向鹈饲投以责备的眼神,鹈饲却视若无睹地抽着烟,双方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终于,里见抬起了头。

  “不管我的证词会不会对财前不利、使他被判误诊,我也不能原谅财前身为一个医生,却对那位病人采取那样的态度。”

  “既然我以同样是医生的立场和你说了那么久,也无法让你回心转意,那我就改用医学部长的身份来和你谈。如果这场官司打输了,不仅会影响财前个人的前途,更会破坏浪速大学创立四十年来辛苦建立的声誉,社会上也会对国立大学教授的权威产生怀疑,更会让我这个医学部长颜面尽失!而且,不仅是浪速大学,这还将对所有国立大学的医学部造成极大的困扰。上次我委托千叶大学的医学部长,请小山教授担任被告方的鉴定人时,对方也说,只要能够维护国立大学的名誉和权威,愿意提供一切协助。小山教授本身也从百忙中抽出时间,特地从东京赶来。你虽然涉世未深,但听我说了那么多,身为本校的副教授,应该还有考虑的余地吧?”

  他以这番话向里见施压。然后,在烟灰缸里捻熄手中的烟后,站了起来,走到里见身旁:“我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我退休后,你可能有机会代替我掌管第一内科,我想,你不可能不顾我的立场和浪速大学的名誉,做出独断专行的证词吧?”

  他凑近里见,里见的眼中显现出承受了莫大屈辱的愤怒。

  “恕我直言,我认为这种名誉和权威本身就有问题。正因为是光荣的国立大学的教授,万一发生误诊时,更要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法庭,不妨认为法庭不是追究医生过失的地方,而是促进医学进步的场所。”

  “事不关己,你当然会说漂亮话。”

  “不,身为医生,只要尊重生命,就可以做到!”里见的语气毅然决然,充满坚定。

  “好,我明白了,我相当了解你的意思。你可以为所欲为,但容我提醒你一句,万一你的证词有损于浪速大学的名誉,即使你想要留在大学,恐怕也待不下去了。”鹈饲的语气十分冷酷。

  “那,我告辞了……”里见紧闭双唇,鞠了一躬后,站了起来。

  走出医学部长办公室,里见经过昏暗的走廊走向副教授室,推门进入房内,倚靠在窗边的椅子上。

  窗外,秋天午后的阳光,把隔着中庭的新馆西楼病房的墙壁照得一片雪白。里见看着窗外的阳光,回想着鹈饲教授的话,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更觉得自己身陷在一堵不可理喻的厚墙之内。原以为纵然医学部内再封建,也不可能会存在鹈饲教授口中吐出的那种不合理的想法和要求,如今,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朝他袭来。一旦做出对财前不利的证词,或许真的会断送掉自己的前途……里见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他环视房间——十年来持续研究的课题“生物学反应癌症的诊断法”的研究资料堆满了墙边的数据柜,化学实验用架上,排满了试剂瓶,下方的桌子上摆着里见熟悉的显微镜,每一样东西都和自己的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对于像里见这样的人来说,失去研究的场所,等于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沉。里见察觉到房里陷入了一片昏暗,便整好摊在桌上的资料,脱下白袍,准备下班了。

  在上本町一丁目的市电车站下车后,里见并没有直接回家,反而往反方向走,前往哥哥的诊所。在距离车站十五分钟路程的内安堂寺町的角落,那家老旧的诊所就是里见哥哥的家。推开玻璃门,候诊室磨旧的布椅子上不见半个人影,走进门诊室,也没有哥哥的身影,但桌子上摊着内科学会杂志和研究书籍。这个景象让里见感受到哥哥在被赶出京都国立洛北大学第二内科、沦为清贫的市井医生后,仍然继续保持从医之士努力研究的节操。

  “啊,原来是里见医生。我们家医生在一小时前去法円阪国民公寓出诊,不过晚上的门诊时间就快开始了,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护士从里面探出头来说道。

  里见立刻推门走了出去,沿着来路折返。哥哥去里见他们住的公寓出诊时,几乎都会去家里坐坐。

  当他快步回到家时,妻子三知代接过他手上的皮包,说:“你回来了,哥哥在等你呢。”

  走进六迭大的房间,哥哥清一似乎已经坐了好一阵子,桌上茶杯里的红茶已经喝完了,他的膝上摊着里见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好彦的社会课本。

  “看来我等对了,好久没看到你了,最近还好吧?”

  里见的父亲早逝,哥哥的这句话让他感受到父爱般的温暖。

  “刚才我去你的诊所,听到你来这里出诊,就马上赶回来了。”

  “有什么急事吗?”

  “不,也不是什么急事……”

  五十过半的哥哥,头发已经花白了,里见不想让哥哥为自己操心。

  “怎么了?如果说出来对你有帮助的话,就告诉我吧。”哥哥温和地催促他。

  “你也知道,我们医院的财前误诊官司中,我担任原告的证人,后天就要出庭了,本来想为这件事找你聊一下……”

  他把鹈饲教授以医学部长身份和自己谈的话都告诉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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