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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走过堆满瓦砾、杂草丛生的道路,穿越两侧仍然残留着带刺铁丝网的壕沟,来到被树木包围的建筑物前,入口挂着“博物馆”的牌子,只是踏进一步,财前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

  厚实水泥墙中的毒气室,仍然保留着原貌。天花板上有无数个空洞,毒气就从空洞中送进来。但财前的眼睛却被墙壁上方侧面十厘米见方的窥视孔吸引了。那些因病无法工作的男人、女人、孩子和老人以为要洗澡,一丝不挂地被骗进这间房间,在他们等待热水的时候,头顶上喷出的却是杀人的毒气,而有人却冷漠地从这个窥视孔观察着这些人濒死的状态——彷佛此刻仍然有一双像玻璃珠般的冷酷眼睛躲藏在窥视孔的另一头,令财前感到不寒而栗,不禁别过脸去。另外三位看起来像是美国人的观光客也露出一副毛骨悚然的表情,静静地走出毒气室。

  “教授,去看下一个吧。”芦川催促道。

  财前缓缓地踏进下一个房间,眼前的场景再度让他震惊得停下脚步。十坪大小的昏暗房间内,排列着四座砖块堆起的尸体焚化炉,炉口张着血盆大口,不知道是谁在焚化炉前放了一个花环,吊慰死者的亡灵。

  “在隔壁毒气室死后的尸体就直接丢在这里焚烧,据说总计烧了三万人。当烟囱冒出深黄色的烟时,代表烧的是外面带来的新牺牲者;当冒的是缕缕青烟时,代表烧的是长期关在这里的人,因为长期关在这里的人,都已经瘦得像皮包骨的木乃伊一样了。”芦川神情凝重地说道。

  将犹太人在毒气室杀害后,立刻丢在隔壁焚烧的确是大量杀戮时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财前亲眼目睹了以前曾经听闻的纳粹大量杀戮犹太人的事实,难以相信这竟然是人类的所做所为,财前对眼前的凄凉哑然失声。房间内弥漫阴森和悲惨的气息,似乎可以听见隔壁毒气室收容者的冤魂在呼号,焚化炉的炉口似乎仍散发出尸臭。他一抬眼,看到墙上以英、法、德文写着“德国人是全人类的敌人!”、“希特勒是德国人选出来的!”、“德国人的罪孽永远无法抵赖!”等激昂的控诉字眼,这是造访这里的人情不自禁的吶喊,只有这样振笔疾书才能一泄心头愤恨。由水泥地底窜出的寒意令财前毛骨悚然,他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房间是展览室。展览室的入口展示着已经残破不堪的蓝色直条纹囚衣和木鞋,那是以前的囚犯所穿的;接着是濒临饿死边缘、像木乃伊一样的囚犯在集中营中冻死的照片,以及用大型铁夹夹出在毒气室内毒死的囚犯尸体的照片,所有展示记录都令人不禁为之心酸。财前怀着一份异常的紧张心情看着这些资料,当来到置于房间一角的陈列柜前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芦川,这不是人体实验的记录吗?”他压低嗓门问道。

  “是吗?我没注意。”

  芦川看着财前所指的方向——那是一份将一名囚犯丢进装满水的水槽中,拉出来,再丢进水槽中,以了解人体循环器官生理极限的实验记录,一旁还附着照片。

  想必是从囚犯中挑选出体格最强壮的青年,这名年轻壮硕的犹太男子全身被装配上检查器材躺在水槽中,但满是恐惧和惊吓的脸早已扭曲,数据上详细记录着他走向死亡的每一刻的状态。照片上年轻人的表情实在太真实了,以致财前根本无法正视。美军攻占此处后,没收了纳粹记录和保存的这些数据。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九日,第一位踏进这里的美国将军在报告中这样写道:“根本无法以言语描述这里的惨绝人寰”,财前也对眼前超乎想象的惨无人道哑口无言。然而,这些人体实验、活体解剖也让德国人获得了无人可得的资料,促进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在医学发展上的突飞猛进。财前伫立在这些资料前,想起除了德国以外,日本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中国也犯下了类似的种种罪行。

  “芦川,走吧!”财前快步走了出去,似乎想要逃离这些阴暗的记忆。

  走出这座死亡魔窟,艳阳高照下,在开满红色石南花的庭院一角,有一尊瘦若干柴的囚犯仰望天空的雕像,雕像下方刻着“向死者致敬,向生者警示”。这是对遭受饥饿折磨仍然不屈的亡者表示尊敬,同时也警告活着的人,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另一块碑上刻着“他们死了。为了自由,为了正义,为了名誉。”两块碑文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共同出资雕刻的。在灿烂而又眩目的阳光下,碑文上义正辞严的字句直指人心。

  他们顺着来路返回,走过壕沟,看到右侧残留着十五、六栋曾经是集中营的老旧木造长方形建筑物,透过窗户,还可以看到晾晒的衣服。财前惊讶地看着那个方向。

  “那是战后来自东普鲁士、西里西亚(欧洲中部地区)等其他东欧地区的难民,将原来的集中营整修后住了进来。由于屋顶和天花板很狭窄,冬冷夏热,简直不像人住的地方,但因为几乎不需要付房租,所以,一旦住进去就不太会搬出来……”芦川说明着。

  的确,在一扇窗户的窗帘后面,有一个母亲在抱着孩子。曾经囚禁数万犹太人,并将他们迫害致死的建筑物变成了难民营,杀人工厂变成了博物馆,党卫军的手指一挥就决定囚犯生死的广场上吹着六月和煦的暖风。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和平吗?财前感受到一种无以名状、难以排遣的空虚。

  “芦川,我可以了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这是人类最丑陋的一面,日本人做了这种事后,会用尽所有的手段毁尸灭迹,德国人却选择保留下来。当然,一方面是因为犹太人协会不允许这段历史见证就此消失,但如果德国人真的想要破坏的话,会想方设法加以摧毁。德国人正视了这些人类最不可原谅的记录,也让人更严肃地思考人类的未来……”

  说完,财前头也不回,催促着芦川快步走出集中营。

  搭上等在门口的出租车,财前和芦川直接赶回慕尼黑。时间早已过了午餐时刻,已经快到傍晚了。但刚才达豪集中营惨绝人寰的情景依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财前和芦川完全没了食欲。

  “教授,我们先回饭店,然后再决定晚上的行程吧。”

  财前听了芦川的话,默默地点点头,把身体倚靠在车子的座椅上。

  回到饭店,柜台的服务人员似乎已等候财前多时。

  “财前教授,柏林的饭店把日本打来的电报转送过来了。”

  “日本的电报?”

  财前急忙打开电报的信封,只见上面用罗马拼音写着:

  佐佐木死了 里见

  财前又看了一遍。电报上只写着出发前接受贲门癌手术的病患的死讯,拍电报的时间是东京时间六月二十一日晚上九点。

  “教授,是不是日本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芦川担心地探着头。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财前把电报揉成一团,塞进口袋。自己在国外出差,里见还特地打电报来通知一个病人的死讯,他对里见的不通情理感到怒不可遏。

  【第十七章】

  佐佐木良江和信平推开“关口法律事务所”的大门。事务所内排满了书架和资料架,四、五名工作人员正在桌前整理着整料,不停地接着电话。

  佐佐木信平对着在门口附近复印文件的女职员说:“我们来找关口律师。麻烦你告诉他,是佐佐木良江和佐佐木信平来拜访他,我们有大阪棉布工会八木顾问律师的介绍信。”

  女职员走进以玻璃隔开的隔壁房间后,旋即出来转告:“他现在有客人,请你们稍等一下。”

  然后,她请良江和信平坐了下来。在两人等候的时候,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复印机也不停地运转着。良江和信平看到眼前的情景,想起棉布公会的八木顾问律师说过的话——“关口律师是个大忙人,不知道他肯不肯接这个案子”,不免担心起来。

  会客室的门打开了,一位上了年纪、看起来像是委托人的男人一边走出来,一边忙不迭地鞠着躬,随后,走出来一个年约四十二、三岁,脸颊瘦削、目光锐利的男人。

  “请进。请问有什么事吗?”关口很公事化地问道。

  信平和良江挺直身体坐在关口面前,呈上八木律师写的介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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