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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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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病了,好饭菜在我身上生效了。我不知道自己生的是什么病,总之不能下床,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也丧失了勇气。克鲁格不得不看护我,为我煮汤喝,为我干别的,这对于他是一段很难的日子,尤其是他马上就要在画室里举行一次重要画展了,这是为一些有钱的鉴定家举办的私人画展,他指望从这些人那儿得到赞助,我睡的帆布床就摆在画室里,再没有其他房间可以安置我了。 要举行画展那天早上克鲁格一醒来便十分不快,若是我还能站起来,我知道他准会照我下巴上揍一拳,然后把我踢出去。 可我直挺挺地躺着,衰弱得像一只猫。他想哄我起床,想等参观画展的人一来便把我锁进厨房里。我也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给他捣蛋,有一个垂死的人躺在眼前,人们不可能有兴致看绘画和雕塑。克鲁格打心眼儿里认为我快死了,我自己也这么想。这就是他提议叫救护车拉我去美国医院时我提不起一点儿劲来的原因,尽管我也有一种负罪感。我只想舒舒服服地就死在画室里,我并不想被人赶起来找一个好点儿的地方去死。我不在乎自己死在哪里,真的,只要不叫我起来就行。 听我这样说,克鲁格吓坏了。假如参观的人到了,画室里摆着一具死尸比睡着一个病人更倒霉,那会彻底毁掉他的前程,不论这种前程是多么黯淡。他当然不会这样对我讲,不过我从他焦虑不安的神情中看出这是使他烦恼的原因。这使我变得固执起来,我拒绝让他往医院打电话,我不让他打电话叫医生,我什么都不让他做。 最后他被我惹火了,不顾我的抗议便开始给我穿衣服。我身体太弱,无法抗拒,只能有气无力地低声咕哝——“你这个狗东西,你!”屋外很暖和,可我还是像条狗一样不住地发抖。 他给我完全穿好衣服后便又在我身上盖了件大衣,然后溜出去打电话。“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停地这样说,可他只是砰地关上门走了。几分钟后他又回来了,一句话也没对我说便忙着收拾画室,这是最后的准备工作。过了一会儿有人敲了敲门,是菲尔莫,他告诉我柯林斯正在楼下等着呢。 菲尔莫和克鲁格两人把手放在我身下将我扶起来,拖着我朝电梯走的路上克鲁格态度柔和些了。他说,“这是为了你好。 再说,这样对我不公平。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是怎样挣扎过来的,你也该替我想想。”他真的快掉眼泪了。 尽管我觉得很不幸、很苦恼,他这番话还是差点儿使我笑起来。他比我年纪大得多,是一个糟糕的画家、一个糟糕透顶的艺术家,尽管如此他也该交一回好运——至少一辈子该有一次机会。 “我并不是跟你过不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喃喃道。 他答道,“你知道我一直是喜欢你的。等你好些了可以再回到这儿来……住多久都由你。” “当然,我明白……我一时还死不了。”我勉强说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一看到柯林斯在楼下我的精神就好多了。如果有谁显得充满生气、健康、快活、豁达,这个人便是他。他把我抱起来放在汽车座位上,好像我是个洋娃娃,而且动作很轻柔,被克鲁格粗暴地搬了一回后我很欣赏这一点。 我们驱车来到旅馆——柯林斯下榻的旅馆——柯林斯同旅馆主人谈了几句。我听得见柯林斯对这位主人说,没有什么疾箔…只是有一点儿累了……几天就会好的。我看到他把一张皱巴巴的钞票塞在那人手里,然后迅速、灵巧地转身回到我身边说,“来,振作起来!别让他以为你快死了。”说着,他把我用力拉起来,用一只胳膊撑住我的身体,带我朝电梯走去。 “别让他以为你快死了!”显然死在别人手上是不得体的,一个人应该死在自己家里,也可以说是悄悄死去。他的话很鼓舞人,我开始把这看作一个拙劣的笑话了。上了楼,关上房门后他们脱掉我的衣服,给我盖上被子。柯林斯热切他说,“你现在不能死,他妈的!那样你会叫我难堪的……再说,你到底有什么病?过不了好日子?拿出点儿勇气来!过一两天你就能吃上等腰肉牛排了。你以为你生病了!别急,等你生了一回梅毒再说!那才叫你胆战心惊呢……”他又幽默地谈起他沿着长江的旅行,路上头发掉了,牙齿也烂了。处于这样的衰弱状态中,他讲述的这段往事对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安慰效果,使我完全忘记了病痛。这家伙胆子真大,也许为了我的缘故他有几分添油加醋,可我当时听他讲故事时并不想挑刺。我全神贯注地听,我仿佛看到了长江肮脏混浊的河口、汉口的灯光、众多的黄面孔、穿过三峡飞流直下的舢板和被龙口中吐出的带股硫磺味的火舌映红的湍流。多么奇异的经历!中国苦力们如何每天围在小船周围,打捞被船上人扔下水的垃圾废物;汤姆·斯莱特里如何在弥留之际从病榻上撑起身子再看一眼汉口的灯光;那个英俊的欧亚混血儿如何躺在一间屋子里往自己血管中注射毒药。还有千篇一律的蓝褂子和黄面孔,他们中有千千万万的人被饥馑弄得惟悴不堪,忍受疾病折磨,他们靠吃老鼠、狗和树根为生,他们啃光了地上长的草,吞下了自己的孩子。很难设想这个人身上曾一度布满了伤疤,曾因是麻风病人被关起来,然而他说话时的声音平静、和蔼,好像经历过的磨难已荡涤了他的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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