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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3)


  这位同行是医学博士,五十岁了,职位很高,自信心很强,看到这条腿一直烂到膝盖,就毫不客气地发出了瞧不起人的笑声。然后,他只简单说了一句需要截肢,就到药剂师那里去大骂这些笨蛋,怎么把一个可怜的人坑害到了这种地步。他抓住奥默先生外衣的纽扣,推得他前俯后仰,在药房里大声骂道:

  “这就是巴黎的新发明!这就是首都医生的好主意!这和正眼术、麻醉药、膀胱碎石术一样,是政府应该禁止的歪门邪道!但是他们冒充内行,大吹大擂,乱塞药给你吃,却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这些人,我们不像人家会吹;我们没有学问,不会夸夸其谈,不会讨好卖乖;我们只是开业医生,只会治病,不会异想天开,把个好人开刀开成病人!要想医好跛脚!难道跛脚是能医得好的吗?这就好比要驼背不弯腰一样!”

  奥默听了这长篇大论,心里非常难受,但是他不露声色,满脸堆笑,不敢得罪卡尼韦先生,因为他的药方有时一直开到荣镇。他也不敢为包法利辩护,甚至一言不发,放弃原则,为了商业上更大的好处,他就见利忘义了。

  卡尼韦博士要做截肢手术,这在镇上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那一天,所有的居民都起了一个大早,大街上虽然到处是人,却有点凄凄惨惨,好像是看砍头似的。有人在杂货铺里谈论伊波利特的病;商店都不营业,镇长夫人杜瓦施太太待在窗前不动,急着要看医生经过。

  他驾着自用的轻便马车来了。但是马车右边的弹簧给他沉重的身体压得太久,陷下去了,结果车子走的时候,有一点歪歪倒倒的。在他旁边的座垫上,看得见一个大盒子,上面盖了红色的软羊皮,三个铜扣环闪烁着威严的光彩。医生像一阵旋风似的进了金狮客店的门道。他高声大叫,要人卸马,然后亲自走进马棚,看看喂马是不是用燕麦,因为一到病人家里,他首先关心的,总是他的母马和轻便马车。提到这事,大家甚至说:“啊!卡尼韦先生古里古怪,与众不同!”他沉着稳重,一成不变,反而使人更敬重他。即使世界上死得只剩他一个人,他也丝毫不会改变他的习惯。奥默来了。

  “我得用上你了,”医生说,“准备好了没有?走吧!”

  但药剂师脸红了,承认他太敏感,不能参与这样的大手术。

  “一个人只在旁边看,”他说,“你知道,就会胡思乱想!再说,我的神经系统是这样……”

  “啊!得了”!卡尼韦打断他的话说,“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你恐怕容易中风。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你们这些药剂师先生,老是钻到厨房里,怎能不改变你们的气质呢!你看看我,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总用凉水刮脸,从来不怕冷,不穿法兰绒,也从来不感冒,这身体才算过硬!我有时候这样过日子,有时候那样过,什么都看得开,有什么吃什么。所以我不像你们那样娇气,要我给一个基督徒开刀,我就像杀鸡宰鸭一样满不在乎。你们听了要说:‘这是习惯!……习惯!’……”

  于是,不管伊波利特急得在被窝里出汗,这两位先生却谈个没完,药剂师把外科医生比做将军,因为这两种人都沉着镇静;卡尼韦喜欢这个比喻,就大谈起医术需要具备的条件。他把医术看成是神圣的职业,虽然没有得到博士学位的医生并不称职。最后,谈到病人,他检查了奥默带来的绷带(其实就是和上次动手术一样的绷带),还要一个人来按住动手术的腿。他们要人去把勒斯蒂布杜瓦找来。卡尼韦先生就卷起袖子,走进台球房去,而药剂师却同阿特米斯和老板娘待在门外,这两个女人的脸比她们的围裙还白,耳朵贴在门缝上听。

  包法利在截肢期间,一步也不敢出门。他待在楼下厅子里,坐在没有生火的壁炉旁边,下巴垂到胸前,双乎紧紧握着,两只眼睛发呆。“多么倒霉!”他心里想,“多么失望!”其实,他采取了一切想象得到的预防措施。只能怪命运作对了。这还不要紧!万一伊波利特将来死了,那不是他害死的吗?看病的人问起来,叫他拿什么理由来回答?也许,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其实,最出名的外科医生也有搞错的时候。不过人家不相信!人家只会笑他,骂他这不出名的医生!他的骂名会传到福尔吉!传到新堡!传到卢昂!传得到处都知道!谁晓得有没有哪个同行会写文章攻击他?那就要打笔墨官司了,那就要在报上回答。甚至伊波利特也会告他一状。眼看自己名誉扫地,一塌糊涂,彻底完蛋!他左思右想,七上八下,就像一只空桶,在大海的波涛中,晃来荡去。

  艾玛坐在对面瞧着他。她并不分担他的耻辱,她感到丢脸的是,她怎么能想象一个这样的人,会做出什么有价值的事来,难道她看了二十回,还看不出他的庸碌无能吗!

  夏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靴子在地板上走得咯啦响。

  “你坐下好不好?”她说,“烦死人了!”

  他又坐下来。

  她是一个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又犯了一次错误?是什么痴心妄想使她这样一再糟蹋了自己的一生?她想起了她爱奢侈的本性,她心灵的穷困,婚姻和家庭的贫贱,就像受了伤的燕子陷入泥坑一般的梦想,她想得到的一切,她放弃了的一切,她本来可能得到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得不到?

  突然一声喊叫划破长空,打破了村子里的寂静。包法利一听,脸色立刻发白,几乎晕了过去。她却只皱皱眉头,做了个心烦的手势,又继续想她的心事。然而就是为了他,为了这个笨家伙,为了这个理解和感觉都迟钝的男人!他还呆在那里,一点没有想到他的姓名将要变成笑料,还要使她变得和他一样可笑。而她却作过努力来爱他,还哭着后悔过不该顺从另外一个男人呢!

  “不过,也许是外翻型吧?”正在沉思默想的包法利,忽然叫了出来。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冲击了艾玛的思想,就像一颗子弹落在银盘子上一样,她浑身颤抖,抬起头来,猜测这句她听不懂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互相瞧着,一言不发,他们之间的心理距离如此遥远,一旦发现人却近在身旁,就惊讶得目瞪口呆了。夏尔用醉汉的模糊眼光看着她,同时一动不动地听着截肢的最后喊声。喊声连续不断,拖得很长,有时异峰突起,发出尖声怪叫,就像在远处屠宰牲口时的呼号哀鸣。艾玛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手中搓着一枝弄断了的珊瑚,用火光闪闪的眼珠瞪着夏尔,仿佛准备向他射出两支火箭似的。现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惹她生气,他的脸孔,他的衣服,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他整个的人,总而言之,他的存在。她后悔过去不该为他遵守妇道,仿佛那是罪行一般,于是她心里残存的一点妇德,在她自高自大的狂暴打击下,也彻底垮台了。通奸的胜利会引起的恶意嘲讽,反而使她开心。情人的形象回到她的心上,更具有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她的整个心灵投入回忆之中,一种新的热忱把她推向这个形象;而夏尔似乎永远离开了她的生活,不再存在,甚至不可能再存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亲眼看见他奄奄一息、正在咽气一样。

  人行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夏尔从放下的窗帘往外看,只见卡尼韦先生在菜场边上,在充足的阳光下,用手绢擦着满头的大汗。奥默在他后面,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大盒子,两个人正朝着药房走去。

  那时,夏尔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需要家庭的温暖来给他打气,就转身对他妻子说:

  “亲亲我吧,我亲爱的!”

  “走开!”她气得满脸通红地说。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他莫明其妙地重复说。“静一静!定定神!……你知道我爱你!……来吧!”

  “够了!”她不耐烦地喊道。

  艾玛跑出厅子,用力把门关上,把墙上的睛雨计震得掉了下来,在地上跌碎了。

  夏尔倒在扶手椅里,心乱如麻,不知其所以然,以为她得了神经病,就哭起来,模糊地感觉到周围出了什么不可理解的不幸事。

  晚上,罗多夫来到花园里,发现他的情妇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等他。他们紧紧地拥抱。而他们之间的怨恨,也就在热吻中冰消雪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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