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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十

  夜半两点钟。

  在夜里,她尤其注意所有走近的脚步声:只要听到一点儿响动,一点儿罕见的声音,她的太阳穴便颤动起来;由于过度紧张地留心外面的事物,她的两鬓变得极为疼痛。

  夜半两点钟。这一夜犹如别的夜,她合着双手,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倾听着荒原上水恒的风声。

  突然,路上响起了男人的脚步声,急促的脚步声!在这样的时辰,谁会打这儿经过呢?她直起身子,连灵魂深处都抖动起来,心儿也停止了跳动……

  有人在门口停住,走上了小小的石头台阶……

  是他!……啊!自天而降的快乐!有人敲门了,难道这还能是别人吗!……她赤着脚站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已变得那样虚弱的她,竟像描儿似地轻盈地跃起,张开胳膊准备拥抱她的爱人。肯定是莱奥波丁娜号在夜里到达了,就在对面波尔—爱旺湾抛了锚,——于是他,他就跑回来了;她以闪电般的速度在脑中构想了这一切。而现在,在她急于拔掉那闩得很紧的门闩时,竟被门上的钉子划破了手指……

  ……

  “啊!……”接着她慢慢地后退,沮丧地把头垂到胸前。她那疯女的美梦破灭了。这不过是她的邻人方代克,……到她弄明白这不过是他,而空气中压根就不曾有过扬恩的一点踪影时,她感到自己重又渐渐堕入原来的深渊,堕入原来那个可怕的绝望的渊底。

  那可怜的方代克道着歉说:他的女人,谁都知道,病得很厉害,此刻,他们的孩子又得了喉症,在摇篮里窒息了;因此他请她在自己跑到班保尔去找医生的时候,到他家帮助照应一下……

  所有这些难道和她,和她有什么相于?在痛苦中变得孤僻起来的她,已经对别人的困难无能为力了。她跌坐在一张凳子上,如死人一般眼睛发呆地面对着他,既不回答,也不听他说话,甚至连瞧也不瞧他一眼。这人讲的这些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他明白了一切;他猜出了为什么人家这么快地为他开门,他因自己适才给她引起的痛苦而同情她。

  他结结巴巴地请她原谅:

  “真的,我不应该来打扰您,……您!……”

  “我吗!”歌特赶快回答,“为什么不该来打扰我呢,方代克?”

  她突然又生气了,因为她还不愿意被人看作一个绝望的女人,绝对不愿意。而且,这会儿是她可怜起他来了;她穿上衣服,跟他去了,而且有了照看小孩的气力。

  到她四点钟回来倒在床上时,异常的疲劳使她睡着了一会儿。

  但是那无限快乐的一刹那,已在她脑海中留下一个无论如何不能磨灭的印象;她不一会儿便蓦地惊醒过来,半抬起身子,好像记起了什么事……有关她的扬恩的什么新事……在重新返回的一片混乱思绪中,她很快地在头脑中搜寻,搜寻究竟是件什么事……

  “啊!什么事也没有,唉!只不过是方代克来过了。”

  又一次,她重新跌入那同一深渊的底部。不,事实上,在她那郁闷而无望的期待中,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

  然而,她曾感到他那么靠近,这就如同某些来自他的东西曾经回来在她周围荡漾;这就是布列塔尼地方人们所谓的“预兆”;于是她更加留心地倾听外面的脚步声,预感到也许有人会来谈到他。

  果然,天亮的时候,扬恩的父亲进来了。他摘去便帽,朝上抚起那和他儿子一样鬈曲的漂亮白发,坐在歌特的床边。

  他也一样,他内心也极其焦虑;因为他的扬恩,他的漂亮的扬恩,是他的长子,是他所偏爱的孩子,是他的光荣。但他并不绝望,真的,他还没有绝望。他以一种非常温柔的态度安慰歌特:首先,那些最后从冰岛回来的人们都说遇到极浓的雾,这就有可能使船延误归期;而且,他尤其想到,他们可能中途暂时泊在费罗埃群岛,这是一些遥远的岛屿,从那儿发出的信是要很久才能到达的;四十年前他自己就碰到过这样的事,他可怜的已故的母亲当时已经为他的灵魂做了一台弥撒呢……一只这么漂亮的船,莱奥波丁娜号,差不多是全新的,而且船上的水手又全都那么强壮……

  莫昂老奶奶在他们周围踱着,一面不断地摇头;她孙女儿的不幸几乎使她恢复了气力和神志;她料理着家务,不时凝视那挂在墙上、配着海军的锚形袖章和黑珠子花环的西尔维斯特那小小的发黄的肖像;不,自从海上的职业从她那儿夺去了她的孙儿,她再也不相信水手们能归来了;她只是由于恐惧,才在她可怜的苍老的唇尖向圣母祈祷,其实内心却对圣母怀有刻骨的怨恨。

  然而歌特却如饥似渴地听着这些安慰的言词。她那双带黑圈的大眼以深挚的柔情注视这与她所爱的人极相像的老人;只要有他在那儿,在她身边,就是对死的一种预防,她于是感到比较放心而且和她的扬恩比较靠近了一些。她的眼泪默默地较为和缓地滴落下来,她在心中重又向海上的明星圣母作起热烈的祈祷。

  也许由于船受到什么损坏,所以暂时泊在那儿,停在那些岛上,这确是可能的事。她站起来,梳理了头发,作了点修饰,似乎他就要回来。既然他,他的父亲没有绝望,大概还不是一线希望都没有了。于是接连好几天,她又重新期待着。

  的确是秋天了,而且是深秋,凄凉的夜早早就使古老的茅屋里一片黑暗,周围一带古老的布列塔尼地方同样也一片黑暗。

  白天本身似乎也只是黄昏;无限的浮云,缓缓地移过,突然在中午把天空盖得漆黑。风声不绝,像是远处教堂里大风琴奏出的凶恶和绝望的曲调;有时它又变得很近,贴着门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她变得苍白又苍白,而且越来越羸弱,似乎衰老已经用光秃秃的翅膀触碰到她,她经常摸弄扬恩的东西,他那在婚礼上穿的漂亮衣衫,她像一个有怪癖的女人似的,把它们抖开又折好,——特别是一件保持了他身体形状的蓝毛线紧身衣;当它被轻轻地抛在桌子上时,它就习惯性地显出他的肩膀和胸脯的凸起部分;于是她后来把它单放在衣柜的一层,不愿再动它,好让它更久地保留这状貌。

  每天傍晚,寒雾从地上升起;于是她从窗口眺望那凄惨的旷野,看着那些白色炊烟的小小羽冠,这儿那儿,开始从其他茅屋中吐出。所有那些茅屋里的男人都回来了,正如候鸟被寒冷带了回来。在许多这样的炉火面前,晚间的闲谈一定是很甜蜜的;因为在这冰岛人的故乡,爱情的回春已伴着冬天开始了……

  紧抱着他们可能暂泊在小岛上的念头,她似乎又获得了些许希望,于是重新开始等待着……

  ……

                 十一

  他永远没有回来。

  八月的一个夜晚,在那边,在阴沉的冰岛洋面,在一声猛烈的巨响中,他和海举行了婚礼。

  和这从前曾是他的哺育者的海的婚礼——正是这海曾经摇他入睡、把他养育成魁梧强壮的少年,随后在他长成漂亮的男子时又将他夺去、留给自己单独享用。一种深邃的神秘包围着这残酷的婚礼。自始至终,黑暗的帷幔在上空摇荡,一些晃动着、翻腾着的帘幕,张开来遮住了这节庆;新娘放开喉咙,发出最巨大可怕的声响,以掩盖人的喊声。——他,记起了歌特,他那有血有肉的妻子,便抗拒着,如巨人般挣扎着抵抗这坟墓的配偶。直到他筋疲力尽,像一头垂死的公牛般发出一声深沉的叫喊,嘴里也已经充满了水时,才张开双臂接受了新妻;他那张开的胳膊伸直着,永远僵硬了。

  所有他从前邀请过的人,全体都参加了他的婚礼。全体,除了西尔维斯特之外,他,他早已离开他们长眠在一个迷人的花园内,——在遥远的、地球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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