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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五部

                  一

  ……在他们共享的这个春日的末尾,夜的降临又给他们带回了冬的感觉,于是他们回家坐在燃着树枝的炉前晚餐。

  他们最后一次共进晚餐!……但他们还有一整夜可以相抱而眠,这点期待使他们没有立即悲哀起来。

  晚饭以后,他们出外踏上去波尔—爱旺村的小路时,重又获得了一点春天的温和感:空气宁静无风,几乎有点暖意,残余的暮色还久久滞留在田野上。

  由于扬恩要去向亲属告别,他们便一道去他父母家,但早早就回来睡了,准备明天拂晓就起身。

                  二

  第二天早上,班保尔的码头上挤满了人。冰岛人的启航在两天以前就开始了,每次涨潮都有新的一批驶往海面。这天早晨,有十五只船将和莱奥波丁娜号一同出发,水手们的妻子或母亲都来给他们送行。——歌特十分惊异自己竟也混在她们当中,变成了冰岛人的妻子,也出于同样命定的原因来到这儿。她的命运在几天之内竟如此急转直下,使她几乎来不及很好地面对现实;她沿着一面无法停留的陡坡下滑,一直滑到这样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现在她必须忍受这个结局,正像别的那些女人,那些忍受惯了的女人一样……

  她还从来不曾这样靠近地参与这种场面,这诀别的场面。所有这一切都是新鲜而陌生的。在这些妇女中,她没有看见一个与自己相仿的人,因而颇有些孤单和鹤立鸡群之感;她过去的小姐身分,无论如何总是存在着,把她和旁人分隔开。

  在这分离的日子,天气依然晴和,只是洋面上有着从西方滚来的沉重的巨浪,预示着将要起风,人们远远看见那等待着这些人的大海,在码头外碎成了浪花。

  ……在歌特周围,有一些女人和她一样含着满眶眼泪,显得美丽动人;也有一些人嘻嘻哈哈,满不在乎,这是一些没有感情,或者是暂时还没爱上任何人的女人。一些老妇人,感觉到死亡的威胁,哭哭啼啼地离开自己的儿子;一些情人嘴唇贴嘴唇地久久地抱吻着,人们听见有些喝醉酒的水手唱着歌寻开心,另一些却如同去受难一样,面色阴沉地上了船。

  这时还发生了种种野蛮的事,有些不幸的人某天在酒店糊里糊涂地签定了合同,现在被强制送上船去,他们的妻子和警察一道催促他们。有一些由于膂力过人,人们为防止他们反抗,便预先将他们灌醉,用担架抬上船,把他们像死人一般卸在舱底。

  歌特恐怖地看着他们走过,她的扬恩将和什么样的伙伴生活在一起呢?而且,这种方式表明冰岛的职业,这引起一些男人这等恐惧的职业,究竟是怎样一种可怕的职业呢?

  然而也有一些水手微笑着,他们无疑也像扬恩一样,喜欢海上的生活和大渔业。这些人都是好样的,他们的容貌高贵而漂亮,如果他们是未婚的,便向姑娘们投去最后的一瞥,无牵无挂地离去;如果是已婚的,便怀着一种淡淡的哀愁和回来时变得更加富裕的希望,抱吻他们的妻子或孩子。歌特看见莱奥波丁娜号上的人都是如此,感到稍稍放心了一些,这只船确实挑选到了一批好船员。

  渔船两只一列或四只一列地由拖轮曳出港口。当船儿一启碇,水手们便摘下帽子,高声唱起圣母的赞歌:“敬礼,海上的明星!”码头上,女人们在空中挥着手,作最后的告别,而眼泪却在纱头巾上流淌。

  莱奥波丁娜号一开走,歌特便快步向加沃家走去。她在普鲁巴拉内那条熟悉的小径上,沿着海岸步行了一个半小时,就到了那边,那陆地的尽头,她的新家庭里。

  莱奥波丁娜号要在波尔—爱旺村前的大海湾里抛锚,直到晚上才开走;他们约好在那儿再见一面。果然,他乘着船上的小艇回来了,他回来了三小时,和她作最后的话别。

  在陆地上,一点也感觉不到风浪,一直是同样绮丽的春色,同样宁静的天空。他们挽着手在路上踱了一会,使人忆起昨天的散步,只是今晚他们不能在一起了。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又折回班保尔那个方向,不久就到了他们家跟前,完全不是有意,而是不知不觉回到那里的;于是他们最后又回家了一趟,伊芙娜祖母看见他们一道出现,竟吓了一大跳。

  扬恩嘱咐歌特好好照料他留在柜里的种种小东西,尤其是他结婚时的漂亮衣服,要经常抖开来晒晒太阳。——水手们在军舰上都学会了这一套——歌特看见他这样充内行,不觉微笑了;其实他完全可以放心,所有他的东西都会被人怀着爱情细心地照料和保存的。

  其实,操这份心对他们说来是很次要的;他们是为了说话,为了转移自己的离愁别绪才说这些事情……

  扬恩讲起刚才在莱奥波丁娜号上已经用抽签的办法分定了钓鱼的位置,他很高兴抽着了最好的地方。歌特对冰岛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便又要他作些解释。

  “你瞧,歌特,”他说,“在我们渔船的船舷上,某些部位开有一些洞穴,我们把它们叫作钓孔,这是为了立起一些装有滑车的支架,我们的钓竿就从那儿伸出去。所以,在出发以前,我们就掷骰子,或在水手帽里摸号码,来分配这些洞穴。每个人占好自己的位置后,整个渔季便无权把钓竿搁在别的地方,就一直不变了。我这次的位置在船尾,你知道,这里可以钓得更多的鱼;而且,因为这地方挨着大帆支索,可以在那上面系一块布,一件防水衣,总之一小块无论什么遮荫的东西,就可以护住脸不受那边的雪花、冰雹之类的打击;——这是很有用的,你懂吗;遇到乌云飑的时候,皮肤可以不那么灼痛,眼睛也可以比较长时间地看见东西。”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好像害怕吓跑了他们剩下的那点时光,害怕让时间更快地溜掉。他们谈话的特点和所有不可避免要结束的谈话有所不同,他们所谈的最无意义的琐事,这天似乎都变得极其深奥和重大……

  在临行的最后一分钟,扬恩把他的妻子抱了起来,他们久久地默默拥抱,不说一句话,只是紧紧搂在一起。

  他登上船,灰色的船帆展开来,吃满了从西方吹来的一阵轻风。她还能辨认出的他,正用约好的方式挥着他的无边帽。她久久地凝视着她的扬恩像影子一般在海上渐渐远去。——这还是他,在海水的蓝灰色之上,站立着的一个小小的黑色人形,已经模模糊糊,渐渐消失在这尽管凝眸注视却仍然看不清、终至完全看不见的远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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